兰因微微皱起眉,也许是因为觉得这新皇性子也太软,姿态放得太低。几人也终于是明白了自己作为“神灵”背后的意义——
即看着他,一直到他和慧生的最后一役,使他名正言顺、合于天地正统。
时风正要应他,却蓦然听闻有“噔噔”声响一直从殿外向里传来——
谈话时病皇妃早已到偏房去,这里本不应该有其他人存在。
可是那仿佛是脚步声的响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只听那声响,兰因揣度着声音主人并不是从容处事的性子。她无端联想起当初登龙秘境里的混乱玉声,偏过头去。
惊山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好像只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是谁了,因此耷拉着眉眼,向三人行了很深的一礼:
“恐怕得劳烦几位暂且隐蔽身形。”
几人在此境中用的是自己的实体,穿的却是有些奇异的白衣,也许是为了顺应妖族的神灵幻想。他们的术法并未消失,却拥有了更为强大的一股神力,能够轻易使自己的模样不为来人看见。
来者他们并没见过,但是在场的人大约都能在第一眼识出她的身份。
她在冷冬,穿着一袭炽红的长裘,雪白领毛拥着一张很俏丽的脸。眉翠唇朱,双眼黑如点漆,冷冷勾着眼前人的视线。大雪里的山杜鹃。只是已经不年轻了。可惜已经不年轻了。
从来礼数周到的惊山竟然只是看她一眼,随后捧起手上没凉透的茶慢慢喝一口。饮毕,他轻轻放下杯子,垂下脑袋以示恭敬:
“母亲。”
太后绛时并不说话,只是轻轻皱了眉头。看了他半晌,冷不丁出声:
“承王那个老东西还不愿意挪位子?”
她哪里都保养得很好,连声音都还算得上清澈。只是总是面容语调里都浮出一种不满的烦躁,显得人有一种端贵中的郁郁。
母子相见就说这个。
惊山好像是自嘲似的苦笑了一声:“母亲以为呢?”
他本来是习惯了这一切的,只是越说越愤懑、越说越委屈,又或许人在父母面前就总是这样:
“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什么拿得都不稳,谁都虎视眈眈,为了安稳下局面,我不知赔进了多少东西,母亲!”
“……我在启都天冷时,你可曾惦念过我?还是忧心自己的小儿子怎没有贡来的好炭?”
惊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它们都盈在他湿润的睫毛下,可是他强撑着不眨眼,为了不使它出现在自己生母的眼前。
绛时好像被他突然流露的强烈情绪击中得不知所措,她脸上露出了一瞬空白神色,但是随即紧紧地拧起眉:
“你发什么昏……怎么今天突然说起来这个?”
惊山一看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我不该问的。我不该问的。不问出口就应该知道答案的。”
“你今天……怎么回事……”
绛时看起来完全不知所措了,仿佛惯常的状态被打破,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大儿子交流了:
“我只是想给小惠拿一个本来就该有的位子而已。是你自己说承王没有退才暂时给他易王的名号……你不是不知道他手里一样有祖上的东西。”
说到最末一句,绛时看了看四方的旧制,压低声音。
和平时比起来,她现在的语调几乎能算得上是服软了。
可是惊山一点都不高兴。
他慢慢用手指敲着杯身,清脆的回响一下一下荡在大殿里,敲得人真冷:
“是,我都知道。”
他猛地抬起脸,好像偏要故意说这样的话刺她,也刺自己:
“母亲等着吧。等到慧生提刀来京城斩下我的脑袋,你就再也不用焦急这事情了。”
绛时瞧着却将要发怒了,也许是因为心虚:“你——”
却有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夫君、母亲,不要动气。”
是早早退下的皇妃霜淞。
她真是体弱,在室里也裹上了极厚的冬衣,面色苍白,鼻尖和眼下被冻得发红,好像雪枝上将要融化的雾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