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默瞪大眼睛,突然觉得脚底灌了铅,沉重地走不动路。
自己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爸爸。
“两年前,中考前两个月,我爸是包工头,那天加班到十点才回家,路过这条巷子,被突然冲出来的车撞到了。”
“那时候路灯灭了,又没有监控,还是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才发现我爸被撞了,打了急救电话。”
“报警了,一直没找到肇事司机的下落,医药费自己家承担,时间久了,这起交通事故也被搁下了。”
“我家又不是什么关系户。人指不定逃哪去了,日子还得过,找到了是好事,找不到……人各有命。”
“人也死了,钱也没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为了一个死人斤斤计较干嘛。不管谁死了,日子都得照过,该吃吃该喝喝。”
“你……”时默喉间发紧,他爸爸是不是像自己的爸爸一样,对他不好啊?
提起他父亲的死,眸子此刻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无。
陆迟转头看他时扯出个极淡的笑,“说他死了我很难过?好像也没有。”他顿了顿,拉起时默的手继续往前走,“从记事起,他跟我妈工作忙,没时间陪我,却有时间陪阿也。”
“我腹泻疼的满床打滚,他们没时间带我去医院,让奶奶喂我多喝点热水。奶奶毕竟是个老太太,封建迷信,说我被鬼上身了,请了个‘大师’的,喝了符水和香灰水。结果发烧三十九度,他们这才带我去了医院。可阿也只是简单的感冒咳嗽,他们就急得上蹿下跳。”
“我的家长会他们一次都没出现过,阿也的家长会从不缺席,可我跟他只差两岁,上的是同一所小学。”
“丰县的冬天……很难熬,又冷又干吹白毛风,真的能把耳朵冻掉。男孩嘛,很少抹脸油,每年冬天我的手和脸都会被冻伤耳朵被吹裂口,又疼又痒,耳朵被我扣出血化脓,他们也只是说让我别扣了,抹点油就好了。但他们会给阿也穿戴整齐,亲自给他涂涂抹抹。”
太多了,好像一时半会说不清……
时默看着陆迟的神情一直毫无波澜,好像叙述的不是自己的苦难,“我总觉得自己像住在他们隔壁的租客。”
他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年前扫房我想帮忙干点活从板凳摔下来,他们让我去一边玩,别碍事。阿也摔了一跤他们能围着哄半天。”
“其实我想怪,我又不知道怪谁。”
“怪烈日下抗钢筋活水泥搬砖身上被晒爆皮的父亲?怪凌晨四点起来去雪糕厂的母亲?怪一个用老式观念疼孙子的老人?”
“怪开口第一声叫哥的陆也?怪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孩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阿也?怪那个把好东西留给自己的弟弟?”
“明明是他分走了父母对我的疼爱,对我的关心。可我怎么怪他?他亲在我的脸颊喊我哥哥,在我上学的时候哭喊着要哥哥,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但我会记一辈子。”
“你说我能怪谁?能恨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理由。”
“我也不怪了,不恨了,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他们只是对我不上心,又没亏待我,毕竟生我养我一场,是一家人。”
有些苦,不是谁的错,是日子本身拧出来的涩。
时默握紧他的手,他忽然举起手轻吻下去,语气依旧平淡:“葬礼那天我站在灵堂里,看着照片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觉得……好像这辈子都没跟他真正认识过。你说,一个陌生人死了,能有什么感觉呢?”
却听见他低声补了句:“其实也不是陌生人,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一刻,时默忽然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想秋雨,砸在了自己心上,冰凉一片。
恐怕没有这个酒劲儿,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他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擦过耳廓:“所以啊!幸好他死的冤,把周围人都吓跑了,要不然怎么当我们的‘秘密基地’?”
时默脸颊发烫,“别这样说,毕竟是你爸爸,万一你爸看到怎么办?”
“管他呢,都说了死那么多年了,没准早就投胎了,下辈子是人是狗是猪,也跟我没关系了。”
“不是有句话叫人死债消,他躺医院不能动的时候都是我照顾他,也算床前尽孝了,不欠他什么了。”
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地面。
肇事司机还没找到,父亲死不瞑目。而他们在这条巷子里做了那么多暧昧羞耻的举动……
“在想什么?”陆迟的声音带着笑意。
时默慌忙摇头,却被对方捏住下巴转过来——路灯的光刚好照进陆迟眼底,那里映着自己泛红的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想上次在巷子里‘欺负’你,全被我爸看了去?”
“你闭嘴!”时默挣开手,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陆迟低笑出声,指尖在他后颈轻轻摩挲:“行了,别说我不孝,换了旁人哪有我这样的心胸。我的乖小狗,主人就喜欢刺激,忍忍吧!”
“还有……骗你的!哪有什么动静哭声。咱们这片属于老城区,拆迁谈不拢。原住户走得差不多了,新开发商嫌地段偏,就剩这片巷子没人管。早些年这里本来三教九流住的就多,很多人家觉得‘不干净’就搬走了。”
“不过也不全是骗你的,的确有人晚上不敢路过这里是觉得我爸死不瞑目。一个人忌讳,传来传去,谣言就出来了,所以到了晚上就不敢路过这里。”
夜风灌进衣领,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那条隐在夜色里的巷子——原来有些秘密基地的形成,不是因为鬼神传说,而是有人早就算好了,要在无人打扰的角落,藏住所有关于他的、发烫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