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头一次以仰躺的角度面对释天,未来感到六道神睥睨的目光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高不可攀,好像远在天边,又好像,比天还高。
奇的事,这位疯神眼下瞧着心情不错,甚而有些得意。是该得意,他教出来的那只小凤凰终于学会张牙舞爪地发狠,发疯。
那股劲,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六道神身披氅衣,一步步走向庭院中心,拖尾将身后的细沙剐出一片有如刀砍斧劈的锋利痕迹。
未来仙君躺在他脚边,没有力气起身行礼,也委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对六道神的畏惧早已不拘在这些个虚礼上。
六道神从他身上挪开眼,往凤凰飞远的方向看去。
“凤凰浴火涅槃。她涅槃的火,烧的该是我的穷途末路。”
未来仙君心头一凛,惊诧地瞪圆了眼,一时忘记自己已不能说话,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要说些什么,面色涨得发紫。
释天不耐地蹙眉扫了他一眼,冷笑道:“如今你那张满口谎言的嘴再不能胡说八道,我反倒愿意和你好好说几句话。”
见未来仍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不禁感到嫌恶,提起氅衣朝旁边走了两步。
“怎么,你以为我当真猜不到落玉来日的命数?盼她修成善神,确是我一时混沌。她是我的人,合该走我的路,六道神之位她当得起。”
未来仙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惊恐万状地望着六道神,身子颤抖得几乎jing挛,拼命挣扎许久,才强撑着翻身跪好,缩在六道神脚边一动不敢动。
“神位顺天意而交替,这就是你这个对上天愚忠的蠢物死守的道吧。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诛我的心,又隐瞒落玉将继的神位,就是怕我不服天意,会逆天而为。”
六道神越说越不屑,浓厚的血腥气狠狠压迫着大漠冷冽的空气,天幕仿佛一寸寸矮了下来,要将这世间万物碾碎。
未来仙君感到胸闷,一颗心好像随时会被六道神掏出身体,捏成齑粉。自己费尽心血苦熬的这一场局,其实早被天神勘破。
“可笑。天意?吾愿即天意。”
初见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正是因为这句话,未来仙君对六道神是否愿意乖乖顺从天意这件事完全丧失了信心。天意即圭臬,不得有半分闪失。于是,才有了他后来对天神的一再诛心,才有了他今日被凤凰神火夺去喉舌的果。
未来以为,他没有做错。今日自食其果也不可谓不值得。
然而六道神接下来的一番话,却结结实实扎在了未来仙君心口,几经搅拧,戳得他满心都是血窟窿。
“所谓天意,不过是吾等诸神心念的起灭而已,你死守了万年,也在我身边跟了许久,怎么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没有悟透?只有在吾等自觉德不配位时,上天才敢安排下神位更迭。”
未来并不全信这番话。至少在落玉出现之前,释天在六道神的位置上坐得万分稳当,他若不配,还有谁配得?
然诛心之言语无需去计较真伪,意在言辞犀利、用意精准。未来哪怕清醒地告诫自己偏信则暗,此刻亦不由得感到自己信奉一生的道与理,在六道神寥寥数语的挑拨下,变得脆如完卵石。
莫非神愿真的就是天意?
六道神续道 :“我容你活在我眼前,说那些胡言乱语,无非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无非是,觉得你那些话,是我与她之间仅存的一点关联。”
说着,他又冷笑一声,“她既然连这一丝半缕的关联都忍受不了,烧哑了你也好。以后我仍会留着你。至于你还能有些什么用途,便自己看着办。没有用途,就自行了断。”
他的话一如往常穿心凿肺,但口中的语气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没有刻意隐藏的疲惫。
天幕下,几抹无根的孤云在月晕边讨得几点光辉,给自己勾勒出孤魂野鬼的轮廓。
释天抬眼望了片刻,没再多说什么,旋起衣角,转过身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黄沙里,慢慢踱回堡垒。
那道背影,不知是因为伶仃,还是因为步子很缓慢,竟令他有些像凡间人物。
我害怕看见天神卸下金泽露出凡实的一面。在这样的时刻,什么寿与天齐都成了谄媚的屁话,神路的尽头忽而在这样的凡实中变得有迹可循。
按释天的话说,那叫做穷途末路。
他说我涅槃的火,烧的该是他的穷途末路。
这话听起来就瘆人。他总是这样,不能好好说话,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经他一说都变得森然可怖。
天神嘛,百无禁忌,口无遮拦。就好比他提起神位更迭时,神态仍是轻蔑不屑。
就像兄长走的时候一样,我乍听“神陨”、“神位更迭”这样大到空泛的词,总习惯秉持着身为苍生的立场来琢磨,是以一时间虽然震惊,但并不能立时体会到与自己有什么切肤的关联。神位更迭又如何?只要后继有人,这世间就出不了乱子。
后知后觉地,我在一阵钝痛中猝然领悟,释天话语中谈论的所谓更迭,其实是他自己的生死。
天神不入轮回。没了,就是彻底没了。
千千万万年,不复相见。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我自以为已经修炼出一颗广纳乾坤的心肠,能在浩渺与私心之间做出取舍。
可此时此刻令我痛哭流涕的却是释天这个人的命运,与天道无关,与众生无关,而是切切实实地关乎着情爱。
我啊,很想要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