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只道末月心地纯良,但为人过于绵软,温婉有余,坚毅不足。我没有料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还未及我回应,她又道:“既然你无法帮我替落仓求情,那么能不能让我见一面六道神。”
“你见他作甚?”
“我想,既然救不了落仓,也不能留他独自受苦。”
那一瞬的末月仿佛一支淙淙溪水,从那些自诩巍峨的山峦之间安静地穿过,滋润着崇山峻岭背后许多不为人知的枯败与腐朽。
“你可知自己所求不单纯是陪落仓一道受苦,而是陪他一同下地狱,阿鼻无间,恶道之首。”
末月苍弱地点点头,“知道的。”
我避开目光,不去看她,转眼望向天边的流云。
“地狱不收无辜之人。六道神,自有圭臬,旁人不得插手。”
末月渐渐地止住了泪水,整个人被抽走脊骨似的靠在山壁上。崖缝中疯狂求生的无名草木扫过她面颊,她抬手,轻轻撇开,顺便抹了一把残余的泪。
“我记得,你曾经为救重伤的无央,不眠不休,几乎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你可否念及当时的苦痛,为我感同身受一回,体谅体谅我此刻的煎熬。”
“你也说了,一切都是曾经。如今我心里没有人,无法感同身受。抱歉。”
末月盯着我,半日才幽幽叹了叹,“我不知你是要欺我,还是要自欺。罢了,我不为难你。人言上天无路,下地狱难道还会无门么?”
我心里一惊,“你要做什么?”
她羸弱无力的一番话,却几乎将我的心逼停。
“你不是说地狱不收无辜之人么?那我便让自己罪孽加身。诛杀天神便能下地狱,对吧?”
我陡然沉下目光,狠声道:“你若敢起此心,我必不会让你活过今日!”
末月颤了颤,但没有退缩,扬起脸迎上我的目光,“哦,原来你不是故意要欺我,竟是在自欺。”
她因为爱的磊落而无惧无畏,反观我自己,却因为爱不得而心虚不已。在与她的这场对峙当中,注定要落下风。
末月的目光由应接转为逼视,“银玉,你为了护神要杀我的模样,和为了落仓宁愿满身罪恶的我,究竟有什么分别?”
我被末月这一问打得措手不及,心里惶然无措,下意识看向释天。
她以为天地间只余一位孤神,我拼命相互的天神自然只有六道神。可我和释天心里都清楚,这天地间除了六道神,还有位杀神,那位让我曾经不眠不休、几乎熬得油尽灯枯的杀神。
释天的神情始终带着些事不关己的冷漠。此时也并没有流露出旁的情绪,与我对视片刻,猝不及防地挪开了目光。
末月仍旧不肯放过我,“我不再求你帮我,但求你不要拦我。凭我这点微末本事,不可能真的杀得了天神,我只需惹怒他,让他把我打入地狱。”
“无论你是否能得手,只要起了心动了念,我绝不会给你留活路!”
她惨然笑了笑,“不留便不留罢。我这一世为落仓赔上性命,也就无怨无悔了。”
“你真真是疯了!”
“我们彼此彼此。我去找六道神了。你若要杀我,眼下就得出手。”说罢,她用力从崖壁上一撑,靠自己的力气直起身,朝我点点头,算作告别。
释天冷眼旁观,拿出一副天神眼观三千世界的漠然,等着看戏的结局,究竟是我杀死末月,还是她得偿所愿。
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那根规诫自己的绳索崩裂成无数碎片。
“难道我不想落仓吗?”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末月步子一滞,颤声问我:“你说...什么?”
“落仓是我手足至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他在地狱的每时每刻,我都悬着心,忐忑惶恐,无时无刻不期待他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日日夜夜都是煎熬。我信你待他是真心,也体谅你心痛,但我践踏起自己的心尚不留情面,更不可能会怜惜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这样亲...”
末月顾不上从前的嫌隙,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却无意间抓捏到我腕子上的伤。
我痛得“嘶”声吸了口凉气。
不堪一击的伤口渗出鲜血,浇湿了碧油油的翡翠镯子。
末月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说着便抬起我手臂要查看伤处。
“无妨。旧伤。”
我抽回手。
血流顺着内腕的经络流入掌心,带来一丝耐人寻味的温热。
将要垂下时,忽而被另一双手拾起。金色神泽绕过玉镯,一圈圈缠上手腕,比鲜血更暖人。
我垂下眼,没有去看释天。方才念及落仓时蕴在眼眶里的泪水恰巧因为我一低头滚落下来,砸碎在他手背。
末月后知后觉地从那缕金泽上辨认出释天的身份,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立在悬崖边。
“你是...六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