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他说话了么?”詹姆问。“那天之后。”
“没有。我们都在极力避开对方。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的底线,那日不仅触到逆鳞,还挑衅了他。若他先前曾对我高看了几眼,如今大概不是这回事了。”
“我可说不准。”詹姆说。“你能安然活到现在就是他重视你的证据。”
时光飞逝,艾莉亚习惯了月事带来的不适和泰温公爵的沉默。冬日没有众人预测的严峻,还有人认为春天会提早到来。反对派说,即将到来的必然是“假春”,之后七国会陷入更严酷的冬季。然而,虽气温回升不少,疾病比寒冷更为瘆人。
他们说,这是“长夏之疫”。一众疾病,如可怖的咳嗽、高烧,和死亡不断剧增。上一个夏季过于漫长,使人们抵抗力下降,病体难愈。孩子们尤其容易生病。数以千计的人死去,经历初雪的孩子们存活率尤其可怜。
连大人也无法免疫。宫廷上有些公爵和夫人们不治身亡。国王的刽子手也染病死去。听到伊林派恩去世的消息,艾莉亚止住上扬的嘴角。名单上又划掉了一个名字。她想象着其他人的死亡。宝利弗、猎狗、魔山等等。他们远在触之不及的地方,她想象疾病的爪牙把他们撕裂。如此一来,她的清单会短上许多。只有两位是确定活着的。
瑟曦兰尼斯特
泰温兰尼斯特
艾莉亚没有染病。她是身在南方的北境人,这点冷对她来说算不上小菜一碟,但也无法造成什么致命伤害。然而,瘟疫在北境猖獗地肆虐。严寒中,长夏之疫掠夺了很多孩童的性命。
初雪过去数月,艾莉亚收到一封来自北境的信。派席尔大学士送信时,她和詹姆在一起。拆开信封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笼罩,信封未拆,肚子里沉甸甸的感觉难以忍受。
读了三遍,字词才在她脑海里形成意思:"长夏之疫"在临冬城出没,把瑞肯带走了。
瑞肯。她的弟弟。她与珊莎离开临冬城时,他才六岁。艾莉亚已经将近四年没见过他了。他应该九......不,十岁了。挺过了人质生涯,凛冬却要了他的命。
太残忍了,艾莉亚不愿想这个问题。
第四次读信时,艾莉亚坐倒在地上。想象中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无可逃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尽力忍住,不让它们掉落。
“艾莉亚小姐?”詹姆走了过来。“你怎么了?”
艾莉亚把信递给他,让他自己看。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詹姆安静默读。
“瑞肯?”他呢喃。“最小的那个?”
艾莉亚点点头。
“您节哀。”詹姆说。
“离开临冬城时......他哭着让珊莎和我不要走。”艾莉亚小声说。“我叫他不要哭,说我们会再见的,傻子才哭呢。我不知道竟然会......”两滴泪水扑簌掉落,她匆忙擦干。
“你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詹姆轻声说。“没有人能猜到,事情会搞得这么砸。”
“我答应过他会再见的。”
“没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不是你的错。”
艾莉亚抬头看着他。詹姆说得不错,但她仍十分愧疚......她在君临太久了,应该早些回家看看的。如今阴阳两隔,说这些都太迟了。“我得回家,詹姆,我要回去扫墓。”她狠狠咽了一下。“我得给弟弟服丧。”
詹姆长长地凝视她。“坦白说......我们和北境早已讲和,你回去看看应该没什么大碍。”他叹了口气。“但这里不是我说了算。”
君临的确不是詹姆当家作主。艾莉亚双手托着头颅。“干!我得亲自去问他,对吧?”
詹姆发出突兀而忧伤的一声笑。“是的,艾莉亚,你得跟他谈谈。”
艾莉亚已经将近一年没攀上首相大厦的楼梯了。她在楼梯底踌躇了一会,看着蜿蜒曲折的楼梯。这条路她走过几回多到数不清了吧。当她刚抵达君临,父亲占据着这房间,她爬了几次楼梯去找他。过去三年里,泰温公爵变成办公室的主人。她只在兰尼斯特家主需要的时候出现,不会主动去找他,因为她是人质。
人质不该对劫持者畅所欲言。但她的口无遮拦令他乐在其中。在他的有意无意的允许下,她越发大胆,保留了心直口快的个性。
然后,她彻底越界了。她不止一次想过,泰温为何不揭穿她的伪装,把她丢到狮群中,接受弑君的审判。这念头一定闪过他脑际,为什么要放过她?
十一个月后,她再度站在楼梯底,有个重要祈求要启齿。提利昂风波把泰温所有好意耗罄了,现在实在不是要恩典的时候。
艾莉亚深吸一口气,开始爬楼梯。她已经犹豫太久了。
进入房间时,泰温在写信。(他当然在写信,每天从早到晚做的不就是这个么。)房门被推开,咯吱作响,但他没有抬头。艾莉亚站在房间中央保持静止。等待、观察着他。
泰温素来喜欢让沉默长久持续。但这段沉寂是艾莉亚经历过最长的。沉重压迫感在空中发酵,她差点抑制不住脚上的小动作。这不就是小孩犯了错的心虚表现么艾莉亚鄙视自己。不能示弱!她强迫自己坚强,平定心湖,把身体站成雕像。
与此同时,她压低目光,提醒自己:今天是来求人的,务必把姿态放低。她盯着泰温的桌子,不愿看他。提利昂的席瓦斯立在桌边,是那块破碎国王。她不知泰温为何留着它。
“你想怎么样?”泰温终于问。寂静骤然被打破,艾莉亚小吓了一跳。她把目光从棋子身上掰开,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我......今天前来,是为了......"声音一点底气都没有,她在心里默默咒骂自己。"我有个请求。"
泰温没有作声,但也没叫她滚蛋。他的表情莫不可测。
"我刚接到消息,最小的弟弟病逝了。"艾莉亚继续说。"长夏之疫带走了他。我......"她坚定心神,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想回家看看,就一会儿。我已经四年没回去了,总得给弟弟扫墓吧。"
他依然没说话,望着她的眼神波澜不惊,似乎在考虑这个请求。然后,他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继续埋首信件。
艾莉亚咬牙。他分明在玩她,这使她怒不可遏。弟弟死了,她可没兴致玩游戏。但她不能对他撒野,那是自杀。她还不至于如此气血上头。"我的大人,我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我会回来的。不过,拜托您......"寂静蔓延着,时而被羽毛笔划过纸面的摩擦声打断。"若您还在为十一个月前的事怪我,我向您道歉。当时那些话----"
"你毫无悔意。"他打断她。"道歉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仅此而已。实际上,你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做错。"艾莉亚张嘴欲反驳,但他接着说。"这不重要,我会让你回去的。"
艾莉亚吃惊,眨眨眼。"真的"
"没错。"泰温说。"詹姆会陪你一道回去,我也会派一些家庭保镖护送你们。"
"也确保我乖乖回来。"艾莉亚说。"但是......让詹姆跟我一起回去...是不是不太......"冒险了,言外之意。
"你们若动他一根寒毛,就是对我的宣战。你哥哥应该不至于无脑至此。"泰温说。"要是他实在控制不了情绪,还有你坐镇,不是么"
艾莉亚点了一下头。她不会挑起战争的。泰温有更多同盟和资源。连远去的凛冬都对他有利。如此一来,他的优势北境望尘莫及。
"就这么定了。你回到北境,待上两周,然后启程回来。届时,就是你的十六岁生日。婚礼会在回来后举行。"他正好写完了信,小心折好。"听明白了么"
艾莉亚点头。"是的,大人。"
泰温封好信递给她。"把它带给你哥哥罗柏。我不希望它落入其他人手中。"
艾莉亚点头,接过信。"我会的。"
"很好。"泰温朝门边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艾莉亚没有多待一秒。她没什么好说的。在男人改变主意前,她飞速跑出去,冲下楼梯。脱离他的视线后,她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她从未听过泰温如此淡然的语调,仿佛之前的争执被彻底埋葬。但艾莉亚知道,这只是幻觉。兰尼斯特锱铢必较。
这些都不关紧要。即将到来的婚事亦无关痛痒。重点是:寄人篱下这些年,艾莉亚终于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