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一死了之。
可如今,她这番话,却像是一记重掌,狠狠地将他从死寂的深渊中扇醒。
若他真死了,见她同真正心爱之人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又哪轮得到她死后追入阴曹地府向他讨债?
他便要在她与夫君相依之时,阴魂不散,步步紧随,她走到哪里,他便缠到哪里。
他不知自己与她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细细想来,两人之间,自始至终,似乎不过是利益交换。
他欺瞒于她,她利用于他。那点真情掺杂在假意里,他借机接近,她予他几分甜头,却偏偏对他假扮的身份念念不忘。
让他心中恨恨,偏又无可奈何。
赵怀霁是先帝所定的未婚夫,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在那里。
而“罗丑”——却是他亲手塑造出来的。
他竟自己造出个情敌来。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既然要与她纠缠不清,若是活着时无法与她有真正的牵绊,死了之后,他也断不会让自己彻底消散。
他本就不在乎世俗礼教,若真成了鬼,那便更无拘无束,定要搅他个天翻地覆才甘心。
更何况——
若他死了,“罗丑”这个身份也随之消散,她对这份回忆念念不忘,那种滋味,比杀了他还要折磨。
想到此处,他嘴角微微扬起,眼底似有几分深意:“小姐既如此说,那我自然是要把事情了结之后,再来寻小姐了。”
“毕竟......”
他眉目里带起幽幽笑意:“我已是小姐的人了。”
沈秋辞面色微红,尚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回神,两人仍在拉扯不清,忽然耳畔传来一道爽朗的女声。
“秋辞,你可见到你的母亲?”
沈秋辞眉心一跳,瞬间收回了手,神色间微有几分不自在。
罗丑亦未多言,只是抿着唇,低垂眸光,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仿佛方才交叠的温度仍残留在掌心。
她循声望去,便见顾流音端坐于轿内,笑盈盈地望着她。
沈秋辞不由微微面热,轻咳一声道:“顾姨,你怎的……?”
顾流音笑而不语,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罗丑身上打量片刻。
她眸光流转,似乎是想到什么,继续对着沈秋辞说道:“之前不是与你约好,共赴春光?你母亲芷夷早些时候给我传信,言道你今日同她出府赏花,我便想着一同前来。杜公子也在城外的落英亭等着。”
落英亭?
沈秋辞微微挑眉。
落英亭位于京城外的山野之间,原本并不是什么有名之地,然而因京中贵人素爱踏青,落英亭地势极佳,春日可赏山野繁花,秋日又可见落英纷飞,因而得名,被文人雅士提笔题字,渐渐名声传扬。
但为何要在那样的地方相见?沈秋辞心下忖思。
那亭子四面透风,倒也不是一个商讨事情的去处。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顾流音笑道:“如今时节尚早,郊外人烟寥落,反倒比京城清净几分。”
“况且京中耳目众多,倒不如寻一僻静之地,说些体己话,也免得落入旁人耳中。”
此话也有道理。
不远处,隐隐传来沈夫人和侍女们的笑语声,似是方才采花归来。沈夫人见到顾流音,心情大好,忍不住同她攀谈起来。
顾流音妙语连珠,言辞风趣,不时又逗得沈夫人掩唇轻笑。
“芷夷,我打算前去落英亭,你若还想继续赏花,待会儿再来寻我便是。”顾流音笑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沈秋辞身上,“我便先行一步。”
沈夫人颔首,含笑道:“也好,落英亭此时必然极美,你还是那么会选地方。”
说着,她目光温和地落在沈秋辞身上,微微一笑:“你便先乘你顾姨的轿子,同她一同过去吧。她难得春日来京,自是要好好赏花的,你先陪着,我一会儿便来。”
沈秋辞轻轻应声。
沈夫人吩咐侍女,将拾来的花枝与折下的柳条一一装点在马车顶,翠色掩映,花影斑斓,看上去别有一番趣致。
沈秋辞手里依然握着那株罗丑送她的桃花,缓缓移步登轿,罗丑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无话,片刻后,几人便抵达了落英亭。
果如顾流音所言,早春时节,郊外行人稀少,亭中竟无旁人,唯有杜归雪端坐其中,身旁随侍着一名小厮。
见她们到来,杜归雪微微一笑,起身拱手,行礼道:“顾帮主,沈小姐。”
杜归雪话音刚落,便瞧见了罗丑。
他那张素白干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妙之色,然而唇边笑意依旧未变,眼角那粒小小的痣衬得笑容更显俊秀。
沈秋辞回礼,顾流音却不甚在意,轻巧落座。
杜归雪未做过多寒暄,径直挥手让小厮退下。顾流音的仆从亦站在不远处,隐隐透着几分戒备的意味。
罗丑见状,沉默地朝沈秋辞点了点头,随即负手立在亭外,未作声息。
亭中寂静片刻,直至三人独处,杜归雪方才缓缓开口。
“顾帮主此番寻我,可是为了漕运之事?”
此言无异于一句废话。
杜家掌控粮田,顾流音统管漕帮,江南漕运所运粮秣,多出自杜家之手,两家本就是依附漕运生意而共存。此刻装作客气探问,倒显得多此一举。
顾流音笑了:“杜公子亲赴京城,怕是不仅仅是为了拜访沈大人?”
杜归雪神色丝毫未变,语调悠然:“除了替家父拜访沈大人,沈小姐与瑞王殿下即将礼成,杜家自也该送上贺礼,庆贺这天作之合。”
顾流音的笑意却倏然止住。
她神色中隐隐透出了些锐利:“既然你知道沈家与瑞王府即将结亲,便应当清楚沈家如今手握何物。如此紧赶慢赶地赶来京城,莫不是想要拜访别的朋友?”
杜归雪笑而不语,但那嘴角的弧度扬起得却像个假人,好似是精巧计算过之后端上去的一张脸。
他缓声道:“顾帮主误会了。如今时局不稳,皆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家父不过是想寻一条退路罢了。”
顾流音轻哧一声。
“退路?”
她厉声道:“如今荆楚的流民作乱,莫不是你们杜家一手促成?大肆吞并田地,逼得百姓无地可耕,那些流民做不成你们的佃农,便只能流离失所,逃入荒野,为求活命,才揭竿而起。”
“如今你却惺惺作态,倒想问问,杜公子……又是想求个什么法子?”
这话一说,杜归雪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