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一少年身着一袭玄色锦袍,静静地坐在石案前。四周银装素裹,寒风穿堂而过,吹拂起他鬓边几缕乌发,落雪无声,仿佛连时间都随之凝滞。
他独坐棋盘之前,纤长的手指执起一枚白子,落于棋局一隅。棋声轻响,像雪落檐角,清冷而寂静。
那时的他,精致如画,静谧沉敛,仿佛与这无垠雪色融为一体。那时的她,不过十一二岁,好动贪玩,偏偏要凑上去瞧个仔细。
“你一个人下棋?”
少年闻声微微抬眸,眉眼清冷,乌睫落着微雪,神情却无波无澜,未曾回应她的探问。
他未答,修长的手指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
沈秋辞看得有些不耐,便偏头看向他的脸。
少年生得极好,眉眼精致,唇薄微抿,如年画里的童子。
若不是早知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皆是惊才绝艳的聪慧人物,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个哑巴。
“你下得是什么棋?”她好奇地问。
他仍未言语,指尖挑起一枚黑子,落在对弈之处。
沈秋辞微微一顿,忽然想起沈廷遇曾教过她的棋理,忍不住兴起较量之意。
她挽袖坐在他对面,伸手拾起一枚棋子,笑道:“我来与你对弈,可好?”
少年目光微顿,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他垂下眼睫,终于未曾拒绝。
她执棋而落,棋局交错,可她技逊一筹,屡战屡败。
少年未曾言语,只是每一步都落得沉稳冷静,似有围困她之意,让她棋路尽封。
她皱眉看着棋盘,终是不服,执棋更快,眉头微蹙,可每落一步,局势便愈发陷入困境。
直到第十局,她终于无路可走。
少年执着最后一子,未落,先轻声道:
“你棋差一招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冬日的冷风里,微凉而不带情绪。
她愣了愣,抬头看他。
少年那双清淡的凤眸终于从棋盘上抬起,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目光沉静,藏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意味。
她那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可如今,当赵砚行以同样的话语,再一次于金殿之上俯视她,沈秋辞心头一震,仿佛那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冬日骤然复苏,将她整个吞没。
她屏息不语,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殿内光影交错,他站在那里,仿佛天地万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她跪于其下,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赵砚行低眸看着她,视线沉敛如渊,深不可测。
半晌,他再度开口——
“清和。”
他轻唤她的名,声线不疾不徐,这次却不似之前的压迫,绵长而沉稳。
沈秋辞下意识地抬起眼。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早已不复当年亭中执棋的少年。
金色的衣袍沉静铺展,绣金的袖口随他动作微微拂动,腕骨冷峻,透着帝王独有的威严与桎梏。
他静立那里,叫人难以窥测心思。
不再是年少时的沉默无言,不再是静坐棋盘旁的影子。
这一刻,他是九五之尊,掌乾坤风云,执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凡事不可皆如你所愿。”赵砚行淡淡道,嗓音不带一丝起伏。他轻轻抬手,目光微垂,淡漠如昔,语气缓慢:“起来吧。”
沈秋辞怔住。
心头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看不透。一如曾经的她,猜不透他的棋路。
而赵砚行,已经不愿再让她思量下去了。
他眸色沉敛,视线再未停留。微微偏首,竟似对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兴趣。那一瞬,他的神情仿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冷漠,连袖袍微垂的弧度都透着不容置喙的淡漠。
接着,他转身走回龙阶,步伐不急不缓,沉稳而克制,龙袍曳地,沉沉金丝在烛火下浮动,流光暗沉。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衣摆拂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与他鞋履踏在地砖上的声音交错回响。
每一步都如定鼎之势,不动声色间,尽显帝王威仪。
他未曾回头,修长的手指微微屈起,落在腰间的玉带上,指腹缓缓摩挲,仿佛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接触、那交错的气息,皆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错觉。
在龙椅前,赵砚行停顿片刻,衣袍微扬。
下一瞬,他沉稳落座,明黄色的衣摆自龙椅之上缓缓铺展,仿佛江山尽收袖底,袖袍微垂,五指轻落在鎏金雕刻的扶手之上,掌心覆住腾跃而起的金龙龙爪,虚握之间,威势尽显。
目光未再落在她身上,好似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值一提。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皇命昭昭,不容置疑。
“退下吧,沈氏女。”
沈秋辞蓦然一震。
这句话,像是一记沉稳落子的棋音,将所有对弈的余地彻底断去。
退下。
仅仅两个字,竟让她连呼吸都微微发滞。
可她无从反驳,也无从抗拒。
她敛眸,深深一叩,声音轻缓:“臣女告退。”
袖摆垂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她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指尖,纤白的肌肤微微泛着冷意。她的步伐缓慢,裙摆曳地,脊背仍旧挺直。
她每一步都走得克制,不疾不徐,不显狼狈,也不露惶然。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指尖的褶皱,早已深深攥紧。
然而,就在走至殿门时,她忽然顿住。像是心底有某种情绪翻涌,她侧首回望。
视线最终落在那道高坐于龙椅之上孤然端坐的身影。
她忽然生出一丝恍惚——
仿佛又见那年雪落庭院,少年独坐棋盘前,指尖执子,落子无声。
她输了棋,心有不甘,伸手去拨弄棋盘,想要耍赖重来。谁知少年只是静静地盯着她,未言一语,像是将她的无赖尽收眼底,却未曾阻拦。
从那之后,直至储君之争开始,无论四季变换,她每次入宫,都会寻到他的踪迹,落座于棋盘前,与他对弈。
春有飞花,夏有蝉鸣,秋有残灯,冬有寒雪。
沈秋辞嘴唇微动,似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收回视线,终究没有再看一眼。
她垂下眼睫,转身离去。
赵砚行静坐龙椅之上,眸色沉敛,指腹微微一顿,落在方才拂过她衣袖的掌心处。指尖轻触,似乎还能捕捉到一缕淡淡的幽香,残存于肌肤之上,若有似无,萦绕不散。
那是她衣裙上的暗香,柔顺而轻微,却在这一刻,仿佛透过指尖,渗入掌心。
但金殿巍峨,穹顶之上盘龙金纹沉默不语,四周玉阶森然,殿门之外,重重宫墙将世间隔绝在外,天地肃然,无人敢言。
金銮独坐,偌大的江山,皆归他指掌之间。
高处无人,万里山河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