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注意到格拉狄斯聚精会神地观察那只鸟时,双眼一亮。
“嗬,我差点忘啦!冯·德·舒伦博格小姐,我恰巧知道你的曾祖父海克尔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博物学家——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珍品陈列室,一生致力于研究鸟类群落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我记得他有一部与此相关的著作,全部用细致的手绘记录他在世界各地的所见所闻。”
现在,就连格林格拉斯姐妹和那三名斯莱特林男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想,您说的是《幻景》吧。”格拉狄斯在布雷斯·扎比尼的轻笑声中答道,“听闻他早年酷爱游历名山大川,对于行纪中的见闻也多有记述。”
“哎呀呀,做个博物学家可真好啊!我猜这也是冯·德·舒伦博格小姐的梦想吧?——仰望天空便能观察飞鸟,俯视脚下即可饱览大地奇观,汇集稀世珍品又能与奇禽异兽作伴……想来,我这个老头子过日子如饮清水——真是枯燥无味啊!”
格拉狄斯微笑着欠了欠身,然后垂下眼睛假装观察着小精灵刚刚斟好的那杯勃艮第葡萄酒,不再说话。阿维拉格斯·博克刚才一直精明地打量着格拉狄斯,现在又犀利地看了斯拉格霍恩一眼。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霍拉斯!在霍格沃茨执教对你来说是如鱼得水——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巫师似是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但是人这点事就是这么怪。一旦进行周详的比较,世间的一切都不能令人满足。就像我——这辈子还没做出什么可圈可点的成就,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坟墓,说不上哪天就归了道山喽!怎么也比不上桃李满园、众星捧月来得风光呦!”
“瞧你说的!”斯拉格霍恩摇了摇头,但脸上还是露出一丝骄傲的喜色,“除了多带出几名优秀的学生,我这把老骨头也无法再为这个世界贡献什么啦!但是说到你,阿维拉格斯,我可是知道你从来不会让自己闲着。我听说,你上周亲自跑到哈瓦那去了?这把年纪还要事事操心,你也该考虑考虑颐养天年了——”
听了这话,阿维拉格斯·博克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但他开口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那么恶声恶气。
“不是我故作谦虚,霍拉斯。可是我那两个孙子根本不是当接班人的料,更不用说其中一个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感觉的躯壳——”
“唉,别这么说!我相信阿斯莫蒂厄斯会好起来的。”斯拉格霍恩尽管嘴上宽慰着,但愁眉却迟迟不展。
“——说真的,利恩克萨斯还不如他哥哥呢。到头来都是自己作的孽啊——身不由己,被打掉了牙就只有往肚里咽的命!我都不知说了多少次了,霍拉斯,我平生做过的最亏本的买卖就是对我那个傻孩子放手放得太早。他把我最心爱的安特莉娅许给奥瑞加·塞尔温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斯拉格霍恩在听到塞尔温的名字之后也面露不悦之色。
“世事难料啊,阿维拉格斯!就像昨晚那场比赛,谁也想不到普德米尔联队在最后的二十秒钟里输给了肯梅尔红隼。不过人在世上,若不使自己变得通权达变些,单是活下去就够咱们受的了。”
阿维拉格斯·博克一直恰到好处地将自己的面部表情控制在某个范围内——虽然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能用来表达感情,但他总能在喜悦时保持每一道皱纹不错位,恼怒时也不会使它们像刀刻那般僵硬刺目。
“可是霍拉斯,生来养尊处优的你从没体会过在夹缝中生存是什么滋味吧?”他不易察觉地扯动瘪嘴的一角,“有时为了活着,你就不得不跟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打交道。”
“唔,尽管我承认自己这辈子享到的福的确比受过的罪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活着就不是为了同残酷的命运作斗争。可是眼下嘛,我的老朋友——”斯拉格霍恩又微笑着举杯示意,“‘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啊!”
“霍拉斯,我的人生哲学可是‘吃谁的饭,唱谁的歌’。”阿维拉格斯·博克看似有些无可奈何,但他还是眨眨眼睛一口气干了这杯酒。
看到阿维拉格斯·博克闷闷不乐地把空酒杯推到一旁,斯拉格霍恩知趣地换了一个话题。他及时挂上了另一副笑脸,开始兴高采烈地为大家讲述他几年前在巴黎参加风雅牌举办的一场盛大的时装秀时遭遇的奇闻异事……酒过三巡,酒红便从他的眼眶向整张脸上扩散,似乎预示着那满满一肚皮的人情世故即将倾倒而出。
果然,斯拉格霍恩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生意经”,每一句的开头都是某年某人因某事被慧眼识珠的自己吸纳进“鼻涕虫俱乐部”,结尾几乎都是某年某人以某事某物回报他当年的知遇之恩……阿维拉格斯·博克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位学生,眼角的余光却一直不离斯拉格霍恩。
等甜点端上来之后,阿维拉格斯·博克才恰似不经意地问道:“有‘那个孩子’的消息吗,霍拉斯?在你去年回到这里之后——他在你面前肯定备受宠爱呀!”
一抹赧然的神色在斯拉格霍恩那充满醉意的脸上显现,甚至在烛光下也能发觉他的脸色突然白了一瞬。
“唉,没有——我怎么可能有他的消息呢!说实话,《预言家日报》近来做出的一些猜测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是吗。我倒是碰巧知道,‘那个人’手下有不少能干的探子。找到‘那个孩子’也许只是时间问题?可惜啊!”阿维拉格斯·博克貌似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可惜,人一旦知道自己还有几天活头,死神就会加快到来的脚步——”
“阿维拉格斯——”
“可是,还有比提前预知自己的死亡更可怕的吗,霍拉斯?除非你算上那飞来横祸——一个人就那么没了——刹那间就消失了。”
听罢,斯拉格霍恩的眉宇间皱出了川字纹。
“你是说——”
“霍拉斯啊,我家今年可真是祸不单行——先是我那没用的大孙子,接着是那个不肖子,然后竟然轮到了我那可怜的小堂外甥——他头一晚还跟几个朋友好好地坐在破釜酒吧里喝酒,没等第二天出太阳,人就没了。”
尽管斯拉格霍恩面露不悦之色——除了阿维拉格斯·博克,在座的人都看得出他此时并不想谈论这些生关死劫的事,但他仍然用充满悲伤的语调说:“是的,的确令人震惊——”
“年纪不小了,又喝了不少酒,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地下室里……”阿维拉格斯·博克似乎一直想找人说说这件事,“从我事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当时那个不肖子久病未愈,赫斐斯特是为了给他抓药才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等那个不肖子发现他父亲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时,人已经凉透了——”
“我对此深表遗憾。”斯拉格霍恩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但我认为卡拉努斯过于自责了——”
“哼,不看在他父亲的面儿上,他能得到这桩来霍格沃茨教书的美差?霍拉斯,他到底在磨蹭些什么?还是根本不想来见我这个糟老头子?”
格拉狄斯在座位上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耳朵伸得老长,所有的感官都比平时敏锐了好几倍。
“我想,你有时对他过于严厉了,阿维拉格斯。卡拉努斯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脑子跟他父亲的一样好使——我现在有时看到他甚至还会将他错认为年轻时的赫斐斯特。你知道——作为院长,我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而且赫斐斯特当年作为魁地奇队长,毕业前代表斯莱特林夺了两连冠呢!他真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要不是——唉,这都过去了!”
“要我说,老子啃过的梨子照样能硌掉小子的牙——喏,看看那个不肖子吧——”
“哎呀,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阿维拉格斯!咱们别老是翻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不如尝尝今晚的最后一杯酒,如何?”
斯拉格霍恩已然不胜酒力,但他捏起笛形杯的动作倒是够优雅的。阿维拉格斯·博克若有所思地盯着酒杯里的液体,深吸了一口气后抿了几口。
“被霍拉斯称作‘天才’的那位小姐,你一定知道这种酒吧。”
大家填饱肚子后的倦意被阿维拉格斯·博克这句话驱散地无影无踪。尽管他的陈述句看似无意刁难,但是对此不置一词却有失礼数。看着艾尔芙伊德不断把酒放在嘴里回味,格拉狄斯的心提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艾尔芙伊德身上,布雷斯·扎比尼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等她出洋相。
“稀有的殷红色酒体……富含独特的草本香气……口感略带苦涩……”艾尔芙伊德学着阿维拉格斯·博克的样子边描述、边品尝,随后抬起闪闪发亮的眼睛,“这是温德贝尔格健胃酒——斯拉格霍恩教授?”
斯拉格霍恩顿时喜形于色。
“嗬,太出色啦!不愧是我班里最踏实、最有灵性的学生!我没有看错吧,阿维拉格斯!”
格拉狄斯又惊又喜地看着艾尔芙伊德,脸上早已乐开了花。不过没等阿维拉格斯·博克(他又开始精明地打量起艾尔芙伊德了)对此作出回应,斯拉格霍恩盯着屋里的挂钟惊叫起来。
“我的天哪,都这么晚啦!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孩子们?不然我就要为你们违反宵禁写检讨啦!”
在座的来宾(除了阿维拉格斯·博克)已放好餐具,起身告辞。斯拉格霍恩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并与他们挨个道别。
“再见——布雷斯,格林格拉斯小姐!卡伦、克拉图斯——欢迎常来!富特文格勒小姐——不胜荣幸!——还有冯·德·舒伦博格小姐!菲尔莫小姐——随时欢迎!”
最后,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朝他们微鞠一躬,便转身返回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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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狄斯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那五位斯莱特林学生身后。芙洛拉·菲尔莫在她那位赫奇帕奇伙伴的陪同下与她们擦肩而过时点了点头。
格拉狄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低声问艾尔芙伊德:“你对那个老爷爷有什么感觉,艾尔菲?”
“博克先生嘛?”艾尔芙伊德用小指轻轻地挠了挠尖鼻头,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和蔼的人——”
“是啊。”格拉狄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斯拉格霍恩本人就是那种交际广、门路宽的巫师。”
“你不叫他‘斯拉格霍恩教授’了?”
格拉狄斯耸了耸肩。虽然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是她在霍格沃茨很喜欢的老师没错,但他在现实生活中却更像一位“傍傍协会”会长:既左右逢源、又手眼通天,这些年不知赚到了多少免费的入场券,抑或他最爱的菠萝蜜饯。而且他似乎对别人与他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并不是很在意……艾尔芙伊德倒没有再在此事上纠缠,而是兴致盎然地谈起了晚饭。
“那道苏格兰烤鹿肉做得真不错!还有杏仁巧克力布丁配香草沙司——比我妈妈做得还好,堪称我尝过的最佳口味。你说,霍格沃茨得有多少家养小精灵才能做出那么多丰盛的——”
艾尔芙伊德突然住了口,格拉狄斯紧跟着停下脚步。她们与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邂逅时刚好走到通往大理石楼梯的路口——
“晚上好,两位迷人的小姐!”
一个圆润悦耳的熟悉声音在耳畔响起。格拉狄斯的心跳陡然增速,好似心头奔过无数小鹿。然而,现实却令她无法控制自己似的僵立在原地,而且嘴巴张得老大,仿佛迎面来了位美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