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惦记了很久的那个人正逆着光朝他走来,这场久别重逢来的突如其然,让人措手不及。
在这嘈杂的大街上,周遭还满是看热闹的过客。柳煜一颗牵挂已久的心,就这么连皮带肉的被拽出来,曝晒在朗朗乾坤之下。
一瞬间,堂堂恭宣王顶着张波澜不惊的俊脸,芯子里却把那些闺中少女的娇羞害臊都体会了个通透。
京城这水土果然比贫瘠的边疆会养人,这一个个的这几年不见都窜高了不少。尤其是眼前那人,柳煜印象里他还是个刚到自己眉头的小少年。一转眼的功夫,时光流转,他站在那里光看着就比自己高出有大半个头,自己稍微点踮脚尖额头就刚好能撞到他的鼻梁。
柳煜很想问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住在那么深的皇宫里又自幼少了母亲的庇护,想来也不会太好。柳煜还想坐下来跟他讲讲自己这些年南征北战的故事,北域的风沙总是那么大,吹的人睁不开眼;南疆的空气又总是那么潮湿,一天下来脱了盔甲衣衫里都能挤出水。但这样的故事,相必他应该也不爱听的吧。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里,争先恐后的一拥而上,柳煜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的看着他,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
好笑的是,他不说话,于是对面的郑宣也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干巴巴的对视。弄得夹在中间的苏瑾瑜左右为难,连着喊了两遍太子,殿下也没搭理他,于是只好动手去拽柳煜的袖子。
打破这诡异的安静的还是太子殿下本人,郑宣瞥了眼那片苏瑾瑜拽着的袖子,温和有礼的开口道,“让二位见笑了,刚才那人来着三不管的黑胡同,也是穷到家了,才想出个这般下策。”
“三不管的黑胡同?”柳煜问完就在心里唾弃自己没点出息,这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盯着人家看了这么长时间,一开口又是个弱智问题,显得自己像个白痴。
“云章常年不在京城略有不知,这三不管地带是指,天子不管,于是不收税;户部不管,于是不立籍;邻里不管,于是推车做生意的都不进这里。”郑宣冲他笑了下,继续说到,“这黑胡同里住着的大多是些来京城避难的外地人,还有少数年纪大了被子女赶出家门的孤寡老人。黑胡同里有一套自己的生存规则,却一致的很是排外,想住进去不容易,除非你比他们大多数人混的都惨。云章也别太为这件事烦恼了,皇上不管,主要是因为里面的人无牵无挂,豁出去的不要命,官府的兵在他们手上讨不到好处,万一到时候官逼民反,两败俱伤,对皇上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说到底,都是一群可怜人凑在一起勉强讨个生活。”郑宣说到这里不仅感叹到,恰到好处的冲他俩笑了下,“二位今日有缘相聚,二位若还没用膳的话,不如一起,我定好了明月楼的天字号雅间。”
苏瑾瑜怕云章刚回京,官场上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恰逢太子破天荒的发出邀请就连忙一口应下了。要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虽然看着十分好说话,但共事后就能发现也是个说一不二、拒人千里的主,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抓住不放了。
待到柳煜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人已经坐在明月楼的天字号雅间里了。柳煜不仅在心里唾骂自己也太不争气了,遇上太子就方寸尽失,就像脑子不转了似的,张了嘴就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种令人发指的愚蠢劲儿要是放在战场上,自己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但是待到菜品端上桌,柳煜又愣住了,红糖糯米藕、太白鸭、梅汁烧排骨……。这么巧的吗?太子殿下点的菜都是他爱吃的,准确说是十年前的柳煜喜欢的。行军打仗这么些年,能吃顿饱饭都是来之不易的,也没啥能让你挑的。当初年仅17岁还算意气风发的柳少爷被长公主强势的塞到李枢将军手里,带去北疆打仗,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哪里吃的惯那又冷又硬的干粮,硬是把自己饿出了胃病。李枢将军和当时的几位校尉打小就都很宠他,但行军打仗也就那个条件,再是溺爱也没法凭空变出碗细米粥给小少爷。
倒是后来,长公主、李将军……故人相继走了,留下柳煜一个人给这金玉其外的大燕国卖命,忍受着皇帝三番五次试探的同时,还给自己找路子填上克扣的军粮,战争、阴谋、人心……有太多使命都悬在这口腹之欲上面,渐渐的那金贵的胃病倒也知趣儿的自己好了,不管是干的发硬的馒头还是总共没几粒米的稀粥,柳煜就没有吃不进去,咽不下去的了。
也正是这样,几年下来,自己原本喜欢什么,挑剔什么,也全都被抛在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幸运的是还有人替他记得,看着这堆满整张桌子的菜肴,柳煜不想自作多情,但这若要非说是巧合又实在令人不解。
于是他便把这一切当作一场上天的恩赐,无论是记忆非凡到对一件不上心的小事都留有印象,还是保佑目的的提前做好调查,对于现在的柳煜其实都无所谓到足够坦然接受。唯独剩下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却让他惶恐不安,他想要得到,却又无比害怕失去,害怕自己自作主张的拉着郑宣坠入那无尽深渊之后,又撒手人寰,败给了蚩苗,自私的留下他一个人在深渊里徘徊。
“云章来尝尝这个,明月楼的招牌了,跟十年前的味道有什么变化吗?”郑宣亲自给他加了个龙井虾仁放到碗里,“南征北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大燕如今太平繁荣,云章功不可没啊。”说着又要动手给他倒茶,“常年戎马的将军们多少都会有些遗症,回来后更是要静养几年以免留下病根,这酒自然是少动,今日我就自作主张的给二位点了壶好茶。”
旁边的苏瑾瑜已经看呆了,云章和太子有这么熟的吗,自己坐在这儿反而像个插足的外人。以太子如今大局已定,权势在手的地位,跟恭宣王走的太近只会无端引起皇上的猜测,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件划不来的买卖。
“孤听人说了,南疆平定后,云章因病在益州躺了整整半个月,还是何校尉和楚校尉带着燕云军回京的。”
“云章你是没看见那天,京城的姑娘们听说燕云军凯旋归来,一心想着见见她们的云章公子,早早的就候在路旁了。你那俩校尉可是替你体验了一番掷果盈车的热情,弄得那何忠禄一个有妻有子的人,脸都红透了。” 苏瑾瑜笑着打趣道。
“话说,楚校尉也快回京了,皇上之前拍她去彭城押送一批过几日千秋宴上要用的玉器,一月过去,想必也在京郊附近了。”郑宣笑了下,示意他俩趁着热快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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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太子殿下之后,苏瑾瑜执意要送他回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