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周三。
大大小小的车在柏油石子马路上急速碾过,破开凝滞的空气,卷起一阵热风向路边扑过来。
秦止宁身处离校门口不远的公交站台,阳光格外灿烂,预示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闪烁的金光顺着头顶打下,影子卡在灰色沥青与红砖之间,折叠成一团奇形怪状的光影。
上午有两节课,下课后秦止宁没有停歇,逆着黑压压如乌鸦过境的人群从教学楼颤颤巍巍地骑着自行车,直达东门口。
校门口三三两两的人左一坨,右一坨排在马路边边,只等手机上“司机距您还有——”的数字不断缩小,然后一起钻进车子扬长而去,去和同学聚餐、唱歌、游玩儿……不亦乐乎。
远远就看见一个绿色的马赛克缓缓驶来,秦止宁胸有成竹地拿出了公交卡,因为不用怀疑!旁边的站牌上只有一条信息——“G23”辉煌的独自统治着这条线路。
“绿方块”闷闷咳嗽了一声,离马路沿刚刚好一米的距离停下,在一声重重的叹息后,迎接这唯一的乘客。
秦止宁上车后就直奔最后一排背阴的那侧。
在摇摇晃晃之中,车厢也变得越来越嘈杂。
最后到达目的地时,她废了好大的劲才得以从角落跨越千山万水,在车门眶哧大开的时候跳了出去。
叮当两声清脆的铃声响起。
“郑叔叔。”秦止宁推开玻璃门,对着里面那位正背过身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的男人呼唤道。
那人转过身来,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小宁,你来啦。”
这位郑叔叔顶着一脸络腮胡,此刻挂着慈祥的笑容。
他穿着一身亚麻衬衫,透过宽松的布料亦能察觉出他训练有素的肌肉,身上套着一个围裙,衣袖抹到了胳膊肘,露出了晒得黝黑的肌肤。
郑燕倾侧过身离开台面,秦止宁这才看到被他挡住的那一大捧裹在薄荷色砂纸之中的99朵“自由精灵”。
装饰采用了通透的淡色调,增添了一些清新的意味,中和了花的浓艳,不至于显得太过厚重。
秦止宁走上前,郑重地戴上眼睛。
凑近看,花苞从外向内颜色逐渐由橙红过渡到橙黄,如阳光般炽热的色彩在上面闪烁。
似波浪蜷曲的花瓣像少女轻盈跳舞时随风涌动的裙边,层层交叠成旋涡的形状,每一朵都纷繁夺目,极致怒放。
郑燕倾绕着花束底座缠了条丝带,一边摆弄一边聊起了前段时间关店休假的事情。
秦止宁顺手拿起抹布,帮他整理乱糟糟的桌面,听着他丰富多彩的国外旅游趣事。
紧接着,郑燕倾状作无意地提到:“之后我去了w国。”
秦止宁动作微不可察得停顿了半秒,然后继续擦去桌面上的泥土和碎屑,将它们拢在一起,齐齐抹进垃圾桶。
秦止宁没有回话,郑燕倾只好接着说:“我去了w国,见到了你爸爸。”
秦止宁低头微笑了一下,处理完了桌子,放下手中的垃圾桶,问道:“他身体好吗?”
“还不错。”
“嗯,那就好。”
“当时你爸爸和我提到他估计这个月就要回来了。”
说完,郑叔叔凑近,声音放低,对着秦止宁眨了眨眼:“我这不是跟你通个气嘛。”
秦止宁被他逗笑了,点点头:“行吧。”
郑叔不再多说,接着回归了今天的主题:“谁跟你一起搬?”他伸手指了指杵在旁边的“橙色巨人”。
“我一个人。”
郑燕倾:“……”
“行吧,大力士,你等会儿该不会还是坐公交回去吧。”
秦止宁从上向下将这捧美丽的花扫描了一遍,思考了半秒,果断地举起了手:“我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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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止宁在这一刻无比感谢校园规划者令后人叹为观止的高瞻远瞩。
男生宿舍紧挨南门,只需进门左拐,沿着校园南段边沿罕无人迹的林荫道,就可以绕着建筑物,从7号宿舍楼侧面进去,直达5号楼楼下——也就是席作存他们宿舍。
大概是玫瑰花蕴藏的丰富含义能轻而易举地激发人们天生的八卦属性,更何况是一捧花下面长了一双腿这样的奇观。
进门时,连保安大叔都急不可耐的从他的真皮宝座上离开,透过那一方玻璃小窗,亲切地目送秦止宁慢慢离去。
这份人类八卦属性在她站到宿舍楼下达到了高潮。
在来来往往的男生中,秦止宁作为一个女生本就显得鹤立鸡群,更何况是抱着一大捧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秦止宁听到不远处兴奋地窃窃私语:“我去,是不是要表白!”
直到人走的远了,依然有“我靠”的兴奋喊声传过来。
人对八卦的热切可以忽视一切不合理因素,秦止宁在心里对这种不经调查就自然而然定性的行为表示非常不认同: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外卖员呢?
秦止宁觉得就像一滴粉色的英雄牌墨水,滴入玻璃容器中盛放的透明纯净水,接着一传十十传百,诡异的笑容和放光的眼神由浓度高的扩散到浓度低的人身上,不一会儿,就将方圆十里都同化成冒着粉红泡泡的清凉气泡水。
席作存顺着人群走出宿舍楼。
一眼就看到立在密密麻麻一片自行车旁边,一只手托着底座,另一手紧紧环抱一周,将一团“橙色小太阳”紧紧贴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生。
旁边台阶上、树荫下、木凳上三三两两聚集着一群鬼鬼祟祟的人,装模作样地在男寝门口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离得最近的男生,停在显眼的蓝色自行车旁,两只手在手机屏幕上狂点的同时眼神飘来飘去。
席作存终于知道下楼梯时,擦肩而过的人说的“有女生在楼下表白”的女主角是谁了。
他顿时有点儿哭笑不得,脚步加快去解救快僵成木乃伊的秦止宁。
等席作存走进,远处清晰地响起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看到席作存走过来,在绿叶掩映之间,一双倒映着橙红色花朵的眼睛抬起,望向对方。
在这平静如水的眼神中席作存莫名体会到了一种“你再慢一点就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的意味。
秦止宁将花递过去,然后转过身在背包里摸索着什么。
席作存看见她有条不紊地掏出一个本子,看也没看随便翻开一页,又拿出一根笔……
于是,在下一秒,席作存极为罕见地听到秦止宁嘹亮地说道:“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
宿舍楼前那排直冲云霄的榉树,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密密麻麻挂得满枝的树叶你撞我我撞你,总能撞掉几个倒霉鬼,悠悠地乘着风做的摇摇车,晃晃荡荡飘下来。
“哈团单车~”,一声甜美柔和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接着咔嚓一声,惊得微风都顿了一秒——锁关了,旁边这位兄弟终于完成了他的还车行动。
席作存没有像平时一样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而是拼命绷紧嘴唇,嘴角似有似无中攒成一个月牙,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压制下故作镇定的严肃。
他偏头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然后自然地将捧花搂到左手,拿起笔,低头看向秦止宁随意翻开的一页。
整齐的笔记留白边缘画着一个小小的哭脸包子,旁边写着“好想下课吃二食堂的水晶包啊!”
席作存的视线在那处停顿了一秒,接着无比配合地在包子脑袋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将本子递回给秦止宁。
把东西塞进包里,秦止宁板板正正鞠了个躬,微笑着说道:“谢谢惠顾。”然后只背了一边肩带,用平时走路速度的1.5倍,加速离开了现场。
周围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陈科才穿着拖鞋姗姗来迟。
他悄无声息凑到席作存后面,顺着他的眼神落在远处,只能看到阳光透过树叶织成的网,在地上挥洒成金光点点。
席作存一转身就差点和陈科撞个满怀,幸好他搂着花的手在前面抵挡了部分热情的冲击。
“小心你的花。”
陈科赶紧摆着手,像猴子一样向后灵活地一跳,然后喜滋滋接过花,笑的就像隔壁偷吃腊肉的肥猫。
从昨天下午起,陈同学就处于一种黑旋风重生到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然后把奶粉当茅台喝了的极醺状态中,不时发出嗷嗷两声怪叫。
昨天下午席作存极具先见之明、不用怎么推理就做出了到校外房子住的决定,完美避开陈科和夏轩意在台灯下面打了一晚上扑克牌的养生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