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魏春羽这样着急,是因着要尽早忙完公务,去办那升官喜宴。
而因着他成了郎隽山的女婿,宾客众多。其中就有来试探、拉拢郎隽山的吴玉瀣。
宴上酒光融灯光,灯光落湖光。耳边丝竹,身边是击掌作诗、兴起作舞的同僚们。
魏春羽与一干相交甚笃的同僚,挤作一团,挪动着挨桌敬酒。
敬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时,魏春羽突然咧嘴笑了,熏腾的酒气激得他眼眸通红,他稳住踉跄身形:“前辈——”
“我敬你!”
那中年人唇上无须,只下巴留了一把黢黑的胡须,说话时胡须与微微发福的面颊抖动,像是要笑:“魏副将,在下吴玉瀣,恭贺贤士右迁!”
清亮的酒液在碰撞中迸溅出几滴,魏春羽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是吴大人。大人看着面熟。”
吴玉瀣愣了愣,没想到中立的郎隽山的女婿,竟然同自己套近乎:“那还真是有缘。”
魏春羽道:“早就听闻大人擅品酒,若是下次有缘相约,还请大人容在下学习学习。”
捏着酒盏的指节泛白,呼吸粗重,他要使劲咬着牙,才能将字句打磨得平和。
转身时,血红的烛光跳跃进他的眼,他落下的嘴角拉得整张面孔冷淡而阴狠。
再抬头时,喧闹人声吞没了他。
郎隽山隔着人群看见了他,仰面唤他过去。
屏风之后,郎隽山直言道:“我见你同那姓吴的运盐史相谈甚欢,但他是那三皇子爪牙,做了不少腌臜事,咱们还是离这种人越远越好。”
魏春羽沉默点头时,郎隽山放缓了语气:“小魏,我不是在责怪你,你接触的人和事都不多,将他当做好人也情有可原。但这里和战场上一样复杂,你今日同他亲近些,明日就不察被划进了帮派,立刻就有旁人同仇敌忾地对你和他。”
魏春羽抬眼,正襟肃容道:“多谢岳父提点,洲君记下了。只是前些日子撞见他出入育婴堂,今日再相见,不由多说了两句。小婿省得轻重,不会再做落人话柄之事。”
“育婴堂?”郎隽山紧了紧眉毛,“可是景辉巷子里的那家?”
问到一半,他突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说:“算了。后面的事我着人去查,你不要费心。”
魏春羽应下了,将郎隽山的酒盏到满了:“多谢大人。”
郎隽山叹了口气,与他碰杯,手中“铛”声清脆:“小女的事,还请你多担待。”
魏春羽将酒液饮尽,默契笑道:“盛光从来很好,多谢岳父大人牵线。”
二人含笑相视,郎隽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
......
明天,会是一个很明亮的春日。
院中人拾杯仰头,点点星子罗布,眯眼时光亮都拢聚落入其中。
魏春羽预想了很多遍,那人会健健康康地醒来,在平凡的一天,而后灿烂盛大如大青观中的焰火,会落到他眼里身上,佑他长命百岁。
眼前竟真的成真了。
簌簌树叶间有风溜过,院中人目光追随而去,却落到了院门外双肩积露的人上。
那人看向他的眼睛,朝他走来,指使酒液,充满他们相近的杯子。
在这阵安静无声的风里,没有人提起新身体的代价、师门的血海深仇、彼此间糊涂的情感。
或许都知晓,或许怕提起就要争吵、就要落泪。
所以这一刻,他们只是平和地对酒饮下。
裴怀玉犹疑的发问夹在风里,他恍惚记起有人坐在自己对面,托腮冲自己说很多话,而自己竟然耐心听着。
是他忘了什么吗?
酒气熏蒸,他眼中所见逐渐入不了心,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竟觉得自己同面前人是极相熟的。
那人眉间的一线青痕,引出无数挣扎的片段——
是自己对不起他吗?自己曾同他许过什么、被他迷住心窍吗?
可是、可是,自己从不是为了对得起魏春羽来的。
神思飘散,他已无法细看、无法细想。
于是一切都像梦话。
谁轻声念了句“青梅子酒”,另一个人便应和道“黄鹂啼多”。
“人生三万六千日。”
“与君复有......年年期。”话语绕舌,那句老诗的“明年”在哼笑间被轻易改了去。
知道眼前人使了法子救自己,那些扎根于他旧躯壳里的沉疴都骤然一轻,消失三年后重逢的裴怀玉终于对他有了些好脸色,他嘴角弧度柔和一刻,只是随即出口的话实在扫兴:“往后会有很多年,但也会有别的人。要是你长久地只与同个人待在一起,会觉得孤独无聊。”
酒坛挨了一脚,咕噜咕噜滚远了,魏春羽瞧了会儿,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是觉得在这儿,无聊了?”他语声一顿,像是吞下了几句呛人的话,最后还只是道,“那明日我们出府转转,随你想去哪。”
随他想去哪,只要由自己跟着。
晚来的人却先醉死,勉力支撑尚醒着的人被皎皎月光披满身,安静端坐,轻轻落定的目光像是一声叹息:“我大约知道,为什么裴玉铮会那样说了。”
——“我会杀了他。”
——“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你,要不是吴玉瀣叫你忘了些事情,你恐怕不会这样果决。”
如若瘟疫中舍命相护是真,大青观中朝夕相处是真,汤宅中情难自禁也是真......他不敢赌自己铁石心肠,没有半分心软。
“果真,是件好事啊......”他埋头又灌下一口百日醉,同那人交错趴在石桌上,任由长短树影将他们盖作一团。
......
宵禁刚解,肉汁面片、松花酒与各色内馅的包子摊,都才将将支了起来。
白厚的蒸气爬上天空,才叫人发现天亮得越发早了,冬日晦暗的天色也早已远去了。
魏春羽要了一碗千里湖的莼菜羹,两个焦脆的压扁切半的牛肉胡饼,端去桌子上与裴怀玉一道吃。
行人来往,零星停在各色摊店,也有早工匆匆买了烧饼赶路。渐渐天更白,布衣书生也多起来了,约莫是近处有私塾。
“很久不曾这样吃过饭了。”裴怀玉瞧了会儿,将手里余下的饼子丢进口中。
“上回这样,还是在为汤宅取药的山下;上上回,大约还是在去紫微山的路上。似乎每回吃完都要遭一回厄运。”魏春羽将裴怀玉动了两口的莼菜羹接过来喝了,食醉让他整个人显得倦怠而茫然,“我早上也不常吃这样慢,还在东北打仗的时候,都吃的干馕,边跑边吃,跑到了待发的地儿,往往还有半个馕,就往怀里一揣,有时要烫伤胸前皮肤,有时走了两步就饿得眼冒金星,只好安慰自己,或许馕太硬,敌人戳你前胸都戳不穿,这不就能救自己一命了么?”
裴怀玉安静听着,把碗碟都垒成一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