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肚泛白,晨光熹微,人的眼睛在尚未消退的昏暗里却更加明亮。
裴怀玉看得清将他束缚之人,乌发微湿,眉眼沉郁,嘴角微微向下绷着,已与他记忆中的花孔雀小公子全然不同了。
昏睡多日的人对着手脚上的束缚抬了抬下颌:“这是做什么?要将我作螃蟹煮了么?”
“想问你点事。”魏春羽将手覆到那铁环上,分明是亲近的姿态,嘴里问的却是最正经严肃之事,“你同郎盛光,有过交集么?为何‘上穷碧落’的二重境中,不曾看见这个人?”
裴怀玉歪头静默着瞧了他会儿:“你将我骗回来药了绑了,就对我一句解释没有?”
魏春羽抿了抿唇,没作声,裴怀玉却突然低笑一声:“我以为你要问的不是这个,是皇帝是从何时查起的仓松年,又是如何查、派谁查的,你好取而代之。”
“我没有那样大的心思,我只想为师门报仇,郎盛光已经足够了。”
“那你知道吴玉瀣背后是谁么?他一个小小巡盐运使,在几次犯错后,只落得个‘御下不力’的小罪,降了一年闲职又官复原职了,你知道是谁在保他,他们又有怎样的交易么?”
等到真的有人动吴玉瀣,他就会把一切把柄都抖出来,要挟背后靠山救他,甚至把要与他作对之人打入深渊。
魏春羽忍不住攥紧了被褥,却被挣开束缚的裴怀玉掰开了手,他手指冰凉潮湿,像是水草缠上了他。
响在耳边的那道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是气声:“阿魏,你还真是随心所欲。有求于我就把我弄醒,没有要用到我的地方,就让我一直睡。也是我太轻信于你了,你一句‘愿意’,我就真的掉进了坑里。”
尖亮的鸟啼骤然响在窗边,似是个信号,叫那暗色沉沉的天彻底翻过了个儿,白昼终至。
一切都在光里无所遁形。
二人交握的手微微使了力,仿佛要填补言语无法尽表的愤怒、质问与不纯粹的恨意。
“你哪里是信我,你只信你自己。你只信在我身上种的圈羊蛊。”魏春羽望进那双睡意未散的眼眸里,在那里面看到一个同样疲惫的自己。
他想到过去做的许多梦,同现在是一样的姿态,截然相反的情态。
分明梦境以外、幻境以外,裴怀玉从来都只想要他的身体作容器,连那些亲密、软话、亲吻,都附属于骗局与算计。
可他还是一次次不知好歹地梦见这个骗子。
瞧,这个骗子都狠得下心给他种各式的蛊虫。
裴怀玉因骤然一空的手心微愣:“你发现了,所以生气了?阿魏,我只是想你能更亲近我些。”
那圈羊蛊厉害得很,会逐渐驯化宿主,让他亲近、爱慕种蛊人,最终完全丧失自己的意志,只有服从。
培养的不是情人,是奴隶、傀儡。
魏春羽气极反笑,几乎是把支起身的裴怀玉掼在床头板上,骨骼与床板发出令人惊惧的嘎吱声。
而始作俑者掐他脖子的手渐渐收紧,冷冷问他:“你真拿我当傻子骗不成?我是什么由你调戏、利用、任杀任剐的泥人不成?”
裴怀玉被他拽得被迫仰头,那双平静得惹人生厌的眼睛也正对着他。
“不过,裴玉铮,有一桩事你做得不错,圈羊蛊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你用错了人。”
说话时,他俯身更近,灼热的气息侵略性地扑洒在裴怀玉面上:“想同我亲近,我给你下蛊也是一样的。”
裴怀玉眉心一动,也不同他演故友重逢的戏码了,他手腕一转,叫那尚且虚弱的真气冲撞母蛊,熟悉的拧痛袭来,他再抬眼时,如愿见着那人惊异又强忍剧痛的神色。
“你......”魏春羽手指一僵,子蛊拧转的绞痛叫魏春羽猛地痉挛,埋首缓急时更有涔涔冷汗渗出,他捏紧了裴怀玉的手腕,几乎错觉骨裂之声。
见身旁人的凌人气焰被压下去了,裴怀玉终于微微笑起来:“别忘了呀,阿魏,你身上的蛊虫从不止圈羊蛊一种。下回说话、做事,可得多想一想.....别用这样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你又心软不肯杀我,又强迫我也大发善心放弃你的身体,哪里有这样损人利己的大好事?”
“要是你不忍心向我下手,那不如让我来吧?”裴怀玉缓了语气,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孔就这样朝他微仰着,分明居于下位,眼中却满是势在必得与灼热的欲望。
正僵持时,外头忽然传来杯盏碰撞的响动。
“谁?”魏春羽冷眼回头。
“大、大人,是我,孱姝。”
扼着裴怀玉的力道消退,他压抑许久的咳嗽终于一叠声冲了出来,声渐嘶哑,甚则呛出些血沫来。
魏春羽目光一顿,仍冷声道:“躺着,别耍花招,我马上回来。”
裴怀玉挥了挥手:“去吧,别让外面那位等急了。”
魏春羽脚步一顿,转头似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哼了一声,将门锁落上了。
隔着木门,外头声音微微模糊。
裴怀玉半倚半坐,把手背覆在眼上,挡住斜斜闯入的光。
像是被刚才的对峙抽去了气力,他疲惫地叹了口很长的气:“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