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梦境了了,魏春羽挣脱开束缚,却并未完全醒来。
他耳边有人阴魂不散地问他:“当时你不知,现在可知道你的‘道’是什么了?”
这个声音......
劲风起旋儿,直冲他面门而来,他还是下意识抬手格挡——而他手中恰握着那杆带个豁口的老长枪。
神思未清,身体的每一寸却已兴致勃勃等着那人下一击,但手上却骤然一轻,那道声音陡然冰冷下来,敲在他脑门上,胜过刀剑的劲头——
“魏春羽,纵然姚春华死了你难过,这五年的消沉也该够了。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做个小卒,闷头冲锋陷阵,除却漫天黄沙与冷风,只赚得满身苦痛么?”
梦境本寂静,随他心念而动,一时竟风声隐隐,他不敢深嗅,唯恐其中有活人或死人的气息。
他任眼皮沉沉阖着,疑惑地转头:“在长枪染血的时刻,我问了正道是什么。你知道它是怎么应的吗?”
“强者?还是阵营名头罢了?”
粗粝的风磨蹭过魏春羽的面孔,似有一划细痕犹疑着往下淌血,他毫无所觉地摇头,而手上暗暗使力:“不是,长枪不会说话,它只会发烫,让我握紧它——破开命,自己找!”
天地间风簇何其多、风向何其乱,但在那柄浸透了愤怒与不甘的长枪砍出第一旋花儿时,尽引来十万八千里内风,天穹仿佛一瞬昏黑,下一刻风嘶如鹤长哀唳——
那使尽一个人半生悲愤的纵身一劈,竟将那抵挡的雪剑作废铁豁开、震飞,而劲势不减,直直如切脆叶般削开了雾后那人的肉身!
梦中那股束缚他的力量即刻萎缩而却,在放眼光明的前一刻,魏春羽已念出了梦中人的名字——
“是你,裴玉铮。”
五年来他的梦里拥挤,太多的人面一晃而过乱他心神,只裴怀玉永远藏于迷雾之后,躲在魏洲君影子遮掩之处,悄悄地看他、藏头藏尾地质问他又朝他无数次出剑。
在裴怀玉身影形容隐去时,仿佛无所顾忌地,他的情绪比梦境以外猛烈直白得过了头。轻蔑、杀意,还有一股说不清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无名恼火,再也不甘安分地蜷缩在温和端方的面孔之后。
“你以为自己比我大,以为我这一辈子不能在年龄和阅历上越过你,你就永远能胜我一筹吗?你以为年龄和眼界就是所有,而那些被你弃如敝履的年轻的想法,就不值一提吗?你以为你可以掌握甚至轻视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想法和情感,哪怕那个人是另一半的你自己,你以为所有的人都不配也不能有自我,只为了成就你自诩正道的自私梦想么?”
那张接在一截残缺身体上的熟悉面庞,没有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用着仿佛永远也不能理解的目光。
魏春羽的膝盖骤然地一空,他摔跪在那半个人边,伸手盖住了那双清亮的遮掩了太多阴谋诡计的眼睛。
流不出的泪水淤积在喉头,充作条爬过的黏腻肥肿的长虫,叫他几近作呕地咳吐了阵,那些字句拥堵在他的嗓子眼太久,以至于吐出时被咽喉里的湿润浸泡得含糊了:“你答我啊!玉铮,我要告诉你,你走错了......”
那些裴怀玉走在自己前头的岁月,那些自己未曾参与却窥得一二的艰难与苦痛。
他尚没有将路走尽,却已感到扎根极深的酸楚与难以挽回的悲苦。有时塞上的厉风刺在面上,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裴怀玉,他无法证明这阵风没有吹痒过裴怀玉的疤痕,无法确信这一刻的自己同从前的裴怀玉有任何差别。
如果、如果说......他从没有走上另一条岔路呢?如果曾经的裴怀玉也满腔热血,直到屡遭背叛、秦烛身死、身体缺废、迫不得已杀死清白者的时刻,才终于与此刻割裂。
“你总问我道是什么,我的道心是什么,这世间正道又是什么。可是玉铮,你为什么吝啬问你自己呢?六年前,我们敬远寺崖边初见,你同我说你心有魔障、不可破解,进修无路了,我想这或许是你为什么执着钻研术法的缘由。”
梦境边缘的乳白色雾云将要散开了,空中散开的水汽沾到魏春羽的眼睫上,叫他眨下一个话语间隙的停顿:“术由人创,它是死的,但道要人悟,人是活的......人从不该迷信术的。要是你在这里——你在我梦中,我要同你说,汤宅里的伏邪阵,我这些年来时时梦到,它像个诅咒,诅咒了识‘术’不知‘道’的世人,也诅咒了我。崔阿妹她为母亲报仇洗怨,虽有过激之处,但未必至死,草草扔出一个阵法,把刀从你的心交给了一个死阵,由它草菅人命,难道是你的道心吗?”
“我总是觉得......总是觉得,我对你的规劝是含着私心的,因此说出时也少了一二分底气,仿佛若不是你我之间的联系,我不该多管你的作为。可是玉铮啊......”
他也只在梦中称“玉铮”了。
——“这不是修道者的天下,这里还有千万不通术法的布衣百姓,还有死板的术法以外充沛的爱恨......且不说我不会向夺我命者妥协,便是我真的要付出生命,也绝不是为了延续你这样的人的时间。”
裴怀玉没有答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孔缓慢地没入他梦的沼泽,最后残于目光中的僵硬的嘴角,像是吃力地衔着一抹坚如磐石的嘲意。
......
属于一个新的早晨的凉风,窜入魏春羽的鼻腔。他如马那般打了个喷嚏,苏醒过来。他早已习惯了仓促多梦后的头脑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