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是天生骄奢吗?他们何尝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愚民又是天生无知吗?他们天生便为奴为劣吗?”文懋卿说,“我不想因为权贵流民中有恶人,就将他们全部杀死。”
“在你回来之前,他们难道有过一丝改变的念头吗?文懋卿,没有的。”季臻痛苦地皱眉,“我等了五年,整整五年,自我十六岁入朝为官,不,更早,从我在流民堆里活下来起——那些善良的皇家、世家在宫里、在府上享受着锦衣玉食,他们的善心仅仅在于施舍百姓衣食,那些正义的百姓可以互相取暖,却还是受人欺压,这不够!”
“更多的人是浑浑噩噩地活,如死水、如腐肉。一时的解救,永远救不了世人!我要的是变革,是所有人都能衣食无忧,不用再靠权贵的施舍而活。我要的是从骨到肉的改变,是善者永存,恶者永失。沉疴必须剔骨,他们的善良做不到这一点,我能!我可以成为刮骨剔肉的恶人。”
“必须有人要这么做,要担骂名、要残忍、要往前走!否则这个国家有人醒着吗?醒着的人做出行动了吗?你说他们会学,可是他们学会了吗?他们有哪怕一天不为蝇营狗苟活着吗?”
“我醒着,我希望可以改变,难道是我的错吗?”季臻认真地看着她,“你醒着,你知道这个道理,你努力过,就不能让我以我的方式继续吗?难道因为流血就要停止吗?”
“可是我们要走这条路,难道不是为了让所有人更好的活着吗?”文懋卿道,“生死在己,是你教会我的啊!”
“文懋卿,如果所有人都害怕流血,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时机,那这个时机不来怎么办?如果他们一直学不会、一直不醒怎么办?醒着的人一直痛苦、一直等吗?我打算创造这个机会,就是做坏人吗?我现在做的一切,是好是坏还未定论,就要定我的罪吗?”
“文懋卿,你也一直醒着,一直在这么做不是吗?你不能试图让所有人都接受、服从你的温和政变,那就让我先改变这一切。”
“不一样!自己决定走这条路和被别人推上这条路,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你现在还想着操控别人的人生?”
文懋卿靠近他,颤抖着用手指向自己:“去柔然、去月氏、南下,我走过来的每一步,在我眼里的每一刻惊险万分,每一次化险为夷,我都无比庆幸——我在想,还好我提前做了很多准备,还好我成长得足够快,还好我没有死,还好没有走到进退维谷、绝地逢生的地步……可是现在想起来,我多可笑啊……”
“我走得顺畅,是因为我没有跳出你的掌控,是因为你让我走下来。我对命运的反抗、对权力的颠覆,都是你早就写好的我该走的路,我自以为我脱离了桎梏,却没想过这本身就是枷锁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他们都说你多智近妖、深不可测,我从前还在想,又不是神,怎么会没有弱点呢?怎么会聪明到叫所有人害怕呢?我一步步追,夜夜不敢眠,就怕一阖眼醒来后,连你的背影都看不见。”
“我、多、蠢、呐!”文懋卿用手戳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地哭喊,“我怎么能自以为能追上你的步伐,怎么能以为自己可以真的和你并肩?”
“说不定,我这种可笑的想法也在你算计之内,成为你计划的一环,是不是,季臻!你以为我这样是醒着吗!你以为这样醒着真的可以走好这条路吗!”
文懋卿仿佛是第一次这样没有顾忌地大哭,什么礼法、什么地位……在她发现自己璀璨的人生和挚爱的亲友不过是别人翻手覆手间就可颠倒的棋局时,那些恢弘的、闪着金光的、她引以为豪的一切都轰然破裂,连余烬都在悲惨凄厉地嘶吼。
“不是!”季臻握住文懋卿的肩膀,怒吼着,“你是跳出棋局的人,活生生的人!从你为十三门客据理力争的那一刻起,已经没有人能掌握你,包括我!”
“你的每一步、每一场胜利,都是你自己赢来的!文懋卿,所以我想让你一起完成我们的理想,一起建立理想的世界!”
你真可怕。文懋卿很想这么对季臻说,可是她发现就算到了这个时刻,她所有的理智都在控制着她不要将这句话说出口。
血气在喉咙里翻涌,她深呼吸几口抑制,冷静地与季臻对话:“你说的我知道,我明白,我醒着,所以我自愿这么做。可是他们不知道、不明白,他们迷迷糊糊被别人决定了命运,然后迷迷糊糊地送了一条命……”
“季侯,这样不对,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醒过来,我们要改变的,是他们闭着眼不愿看的样子。”
“这便是我们所求的不同,文懋卿,这些年来,我愈是靠近你一分,便愈觉远离你一寸。”季臻说道,此刻的文懋卿已经让他心痛、害怕、惊慌,他因这种变化感受到危险。
文懋卿继续道:“可笑的是,哪怕知道了一切,我却还是没理由去恨你,因为我变成了和你一样的人,文懋卿也是一个罔顾性命、机关算尽的人,我没有资格。我不后悔,可是,我也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季臻眼神闪烁,看着文懋卿挂着一个苍白的笑容说道:
“你便当我已是死了,从此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