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十九年二月,传来华朝大胜柔然,将之驱逐三千丈外、逼出华朝领土的消息的时候,文懋卿正要写信传去齐城,褚七又哭又笑地禀报完这一消息,震得文懋卿连笔都握不住,掉在信纸上氤氲出一大块墨迹。
她想象过褚安稷会赢,却没想到褚家可以给她这样的惊喜,她腾得站起身来,身上轻盈地不像话,就像随着那支掉落的笔还有别的东西一起从文懋卿身上被抽离,就像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小时候的身躯。
为奴五年之耻,割地千丈之辱,今日不复存在。
“真的?”文懋卿抖着声音问。
“是!殿下,是真的!褚大司马已经回来了,就等殿下召见!”褚七比她还要激动,“柔然主将阿那環被大司马一刀战于马下……”
文懋卿一怔,阿那環死了?那纥奚?她怀中的络珠发烫,对好友的担心和对收复失地的狂喜糅杂在一起,叫她面上生出一点狰狞。
她缓缓走出门去,失了魂般在宫里、在街上晃悠,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得不得了,她的喜悦与痛苦也再也掩不住,像春日里破土的新芽一点一点从她皲裂的面具里长出来,直到将她那张平静如水的面孔碎了个干净。
她双眼一眨,登然落下泪来,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咯咯笑出声来,一个不察摔在地上,却还是笑,也没有人注意到她来扶一把,然后瑾和墨过来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起来。
文懋卿这才缓缓被拉回神智,说:“你们去宗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岁和、佑儿,他们一定也很高兴!不,先去禀报天子。”
瑾和墨应下,瑾见四下无人,又道:“殿下,元忠大人方才传了口信过来,说是天子强召褚大司马议事,请殿下蕲年殿一聚。”
文懋卿一怔,擦尽脸上的泪珠,点点头:“那我亲自去禀告父王。”
“殿下来得不赶巧,天子议事后累了,已经回去休息了。”匆匆赶到蕲年殿,元忠正在殿前等候,见她身影,远远便小跑过来请罪,“奴该死……”
“无碍,是懋卿来得太晚,劳元忠久候。”文懋卿颔首,示意姜女史打道回府。正要走,元忠却绕个圈又转到她身前,俯身道:“殿下留步!”
“元忠大人还有事?”文懋卿虚扶起他,元忠在宫变之中的应对足以证明其赤忱与忠心,因而文懋卿对其颇有耐心。
“方才议事时,褚侯也来了,褚侯征战多年,收复了奴的故土,奴钦慕褚侯久矣,然御前侍奉实在无缘相谈,能否请殿下代劳,聊表奴谢意?”
“自然,元忠大人一片赤诚,懋卿必当带到。”文懋卿与元忠双双作揖。元忠只道自己要回去伺候天子便行礼告退。
文懋卿目送其远去,对姜女史说道:“元忠,从前倒小瞧了他的厉害。”
“能坐到那个位置,谁又不是个人精儿?”姜女史道,“文孜夫当时要杀他,被殿下拦下,他这是记着殿下的恩情,来报答了。”
“父王要见我是假,元忠借机提醒我才是真。看来父王打定主意防着我呢!”
“殿下……”姜女史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腕,她回头笑笑道:“走吧,去向褚伯父请罪。”
顺着元忠给的痕迹和指引,文懋卿终于发现了褚家父子的身影,未曾想却是在与褚安稷订下婚约后夜谈的那假山旁,当时的垂柳已经枯死了,只剩残枝摇摇欲坠。
“见过太女。”
“快快请起。”文懋卿扶起二人,“懋卿归后还没来得及上褚府拜访,听闻褚侯和大司马在宫中,冒昧扰之,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有劳得殿下挂念。”褚北然拱手,“殿下是为天子召见一事而来?”
“懋卿惫懒,误了父王召见,现在父王回寝殿休憩,自然不能打扰。因向褚侯问问,父王可有何吩咐是懋卿可以帮忙的?”
“交代是有,却……”
“父亲!”褚安稷急忙打断,下意识瞄文懋卿的神色,怕褚北然说得过于直接会伤害她。
褚北然睇一眼褚安稷,自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道:“不过是一些信阳宫对付逆贼的旧事,褚家职责所在,不提也罢。”
“齐贼灭,褚府功不可没,懋卿安危全仰仗褚侯和大司马,父王大加赏赐也是自然,褚侯不必推辞。”文懋卿道,“懋卿还未曾好好谢过。”
“若非殿下巧计,褚某又哪里能够做好万全准备?”褚北然摆摆手。
此时文懋卿又问:“褚侯这般谦让,也不知父王会不会当真。”
“褚家人向来没有夸大功劳的道理,天子自然会好好为殿下记一大功,殿下无须担心。”
这才是她担心的事。文懋卿笑笑,不置一词。
褚北然只当她是虚怀若谷,又赞赏道:“安稷这孩子幸得殿下赏识,能在信阳宫崭露头角,也是借了殿下的光罢了。”
“褚侯这话可折煞懋卿了,清晏兄智艺卓绝,世间无出其右,哪里需要懋卿?”
褚安稷张张嘴,似有话要反驳,最终长叹一口气也便作罢。
褚北然哪里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是这桩旧日婚约早就做不得数,别说太女看起来没有这个意思,就是她有意秦晋,也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