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文懋卿安排的人,似乎是用不上了,她已经可以自己独当一面。
他为她开心,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间作怪,这是他从前从未体会过的。他脑海里回忆着夫子最后说的话。
“有殿下在,我就放心了……”
当时他跪在谢夫子灵前,回忆慈父生前的每一个字,然后停在这里,他似乎可以感受到夫子想说什么,无非是她会与他相互扶持。
可是又不完全是。
他向来是一个爱恨分明,真挚直接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从不会回避自己的内心。所以他开始回忆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对她的每一份心思,渐渐的,他也发现有一些不同。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对他来说,那一处不一样慢慢可以时时刻刻牵动他的心脏,就像他的理智化作糕点上的遮布,而她的存在掀开那厚厚幕布的一角,让里头的桂花糕散发出热气腾腾的香气。
他嗤笑一声,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比喻?可是他就是不受控制地想起文懋卿期待桂花糕的样子,桂花香气将文懋卿紧紧萦绕,连同他的心一起捆住。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半躺着抬头,似乎透过窗棂看见季侯府外墙上悬挂着高高的明月,一开始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后来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那一刻他觉得他找到了答案。
那枚棋盘上的白棋,在上元的灯火中,在月氏的夜色中,在烟雨蒙蒙中化成袅袅轻烟,然后在他对面实体化为一个人。
先是乌黑的发,再是小老虎面具下的眉眼,再是娇嫩的双颊和鲜嫩饱满的唇,最后是她蕴含无尽力量的身体,是她柔软的手……
然后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文懋卿。
季臻重新为自己沏了一杯茶,沉下心来将方才探子和来人的话语一遍遍过脑,终是察觉到不对劲,对王笙道:“你又自作主张。”
王笙讷讷道:“季侯都知道了么?”
季臻没有接话,王笙似是自暴自弃,跌在地上:“王笙早知道瞒不住,天下没有可以瞒住季侯的事。可是王笙心里不甘,季侯辛苦布局,却为殿下一而再、再而三改变心意,这次明明是要助孜夫王子成事,临走却分散兵力派人保护殿下,难道季侯忘了殿下已经与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么?”
季臻喝茶的手一顿,站起身走到王笙身后背对着他,良久道:“虞家满门,没有给你一个教训么?”
“季侯!王笙一切皆为大局着想!”
“生死在己。”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王笙苦笑道,“王笙家境贫寒,家里只出了个不得宠的世妇,向来只听人说过命运在天,生死无定数,被人轻贱惯了。如今却也成了轻贱他人之人。”
王笙并未注意到季臻一颤的背影,他全心以为季臻要弃了自己,以往都是这样的,若是做了错事,季侯便不会轻饶,不会信任,所以他破罐破摔将一切不满全然倾诉后只默默低着头,等待季侯的抛弃。
可是他等了很久,只听到那人依旧冷淡又平和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起来。”
他说,起来。
王笙倏的一下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季臻,那个有些清瘦的背影依旧站得笔直,像是感到身后没有动静,慢慢转过身来盯着他,似乎是在说怎么还不起来。
王笙觉得自己似乎要幻听了,因为他听到季侯又说:“没人教过你,你重新学。”
这句话好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王笙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在心里回想着,似乎是前些年殿下还在季侯身边受教导的时候说过的。
那时他们因为流民作乱大吵了一架,季侯要按律法处置将偷盗的流民发配边境,殿下却不肯,痛斥此为苛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公主气得面红耳赤。
殿下说只按平民犯错论处,要给他们一次机会,她就是那个时候对流民说:“从前没人教过你,现在我们罚了你,便是要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你重新学,不可辜负天子苦心。”
季侯要阻拦殿下,殿下便对季侯言辞凿凿道:“他们愚笨无知、做出坏事,是他们错,可是又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只是没有人教过他们何为对错。教泽众生,让他们以后懂得善恶,不再犯错,是我们该做的。”
其实瞒着季侯将文懋卿身边看守的人换掉,最后竟害得文懋卿差点命丧宫变中,他心里无比内疚;知道殿下安全,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这些年来,都说季侯教导殿下,可哪里是只有季侯改变了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