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手一抖,壶口的茶水一歪却很快重回正轨。文懋卿余光一瞟,不由轻轻笑了。
“多谢世妇今日请懋卿品茗。”文懋卿道,“不过世妇也听听无忧的话,不要饮茶了。”
“殿下。”裴无忧趋步走到文懋卿身后,落后她一步,保证她能听到自己的话,“王世妇,不是脾虚,是中毒之症。”
文懋卿一惊,脚步不停,却侧耳过来:“她中了什么毒,有多久,你能看出来么?”
裴无忧道:“方才时间仓促,臣无能,看不出是什么毒。但她是屋漏脉,来脉迟缓如屋漏滴水,臣推测是将毒药下在她日常饮食之中,侵蚀其五脏六腑,已有月余。届时毒发也只会让大家误以为是疲累过度,忧思而亡。”
文懋卿点点头以示了解,反应过来他刚刚阻止自己饮茶:“你是担心茶水里也下了药?”
“是。”裴无忧说,“无忧没有把握能解毒。”
“多谢你,无忧。”文懋卿真挚向他道谢,又问,“如果你能接触她日常饮食,能制出解药吗?”
“臣愿意一试。”
文懋卿朝他笑笑,停下脚步唤道:“阿瑜!”
“殿下。”瑜从身后低眉顺眼地走过来。
“阿瑜,我还是不放心王世妇,你留在栎安宫照顾她。”文懋卿笑道,“反正你也是担心,就替我和裴大人好好看顾王世妇的日常起居,别叫她误了医嘱。”
“真的可以吗?”瑜扑闪着大眼睛。
“当然。你记得将王世妇的饮食给裴大人过目。”文懋卿叮嘱道,“不过你平日饭食还是回东宫用,栎安宫份例不多,不能占了他们的。”
“多谢殿下!多谢裴大人!”瑜向二人行礼,欢天喜地地跑向栎安宫。
文懋卿和裴无忧回身看她如蝴蝶般雀跃的身影,在雪中犹是生动,她脚下溅起的雪沫却更似无声的硝烟。
元穆十八年二月初七,士大夫三月而葬,季侯府在准备让谢夫子入土为安。文懋卿身为谢遂南的学生,更是理当送葬。
季臻与文懋卿扶灵,众多受过谢遂南恩惠的百姓纷纷加入送葬的队伍,自愿送谢夫子一程。
“太女尊师重道,日后更要受百姓尊崇了。”
文懋卿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愿与他起口角:“我从未这么想。”
“……我很喜欢看月亮。”季臻也服软了,“臻躺在尸堆里的时候,一到夜里,能看到的只有密密麻麻的腐肉、骸骨,还有天上的月亮。”
他仿佛回忆起的是一件令人无比满足的事情,如果不是他蜷起的指头,也许文懋卿要以为他真的对死亡不以为意。
“后来夫子救了我,慢慢的我再也不用一个人看月亮。”季臻看向身边的灵柩。
“季臻。”文懋卿不忍再听,打断道。
文懋卿心想,她受谢夫子恩泽寥寥数年,谢夫子身死,她都无比惋惜哀痛。那么季臻呢?
没有听到文懋卿的回话,季臻似乎露出了落寞的表情,可是他所有情绪与表情都浅淡如水,文懋卿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你来,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季臻问道。
“本来是,可后来又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大抵都是如此。”
季臻没再跟她说话。他也没再流泪,就像所有的软肋都跟随谢遂南一同入土了。直到回到季侯府,他才对要离开的文懋卿说:“我们再下一局棋。”
“懋卿从来没有赢过季侯。”文懋卿扯着嘴角笑道。
季臻看着她的眼睛,将她一把拉到棋笥边,竟让文懋卿想起第一次见面季臻的僭越之举,跨越多年的相似之处不由让她笑了,季臻问:“笑什么?”
文懋卿摇摇头,轻松笑道:“懋卿在想,这一次会输得多惨。”季臻不置可否,只掩眸也像是笑了。
棋局一如往常,季臻执白,文懋卿执黑,棋面上白子盛势初显,黑子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料谁都是猜想白子胜局已定,可文懋卿却毫无气馁神态,季臻亦无骄矜颜色。
两人不言一词,夜里只余清晰落子声。
渐渐黑子排布成爪状,随着文懋卿最后一个落子,几片散落的黑子竟连成一气,将白子的气牢牢堵住,白子看似纵横却被黑子隔开,无论如何落子也冲破不了黑子的包围。
“你赢了。”
“承让。”文懋卿起身作揖,“懋卿今日的运气更胜一筹。”
“你一直都很聪明。”季臻淡然坐着,将局中子一颗颗拾入棋笥,文懋卿倒是惊讶极了,一时还有些不太习惯季臻如此和颜悦色,她不太确定得唤道:“季侯?”
季臻抬眸,似乎在等文懋卿要说什么,文懋卿大着胆子蜷起两指弹了一下季臻的额头道:“笨。”
见季臻愣住毫无反应,竟露出一副呆呆的模样,文懋卿忽然恶作剧得逞般愉快地笑了起来。
不料转瞬间季臻却捉住文懋卿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得弯下腰,在文懋卿不知所措的、惊吓的眼神中又笑着抚摸文懋卿的额头。
这是他安慰的动作,文懋卿知道。
她今夜一反往常地不符礼教、不合常理、胆大妄为,他今夜一反往常地温柔安抚、听之任之,只因他们都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及至以后,文懋卿与季臻都是两条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