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子,还有多远?”行进一段路程,谢遂南问道,他心中担忧随着此路边的白骨堆增加而见长,想着若是快一些,便会少一些人殒命,于是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一路均是小跑。
“夫子,快了。”詹子飞快打量四周,“这羊肠道便是通往曹渠必经之路……夫子!”
詹子正说着,却发现谢遂南似是被绊倒踉跄几步,因而惊叫。谢遂南却往骨堆中看去,“夫子,小心秽物。”詹子示意府兵上前,却被谢遂南阻拦。
谢遂南忽而往骨堆伸手,却是拽出了一只干瘦短小的手臂,若不是上面牵连着人皮,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腐化的白骨。
他大惊,慌忙喊人将白骨扒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孩童便静静躺在地上,左手手心还保持着方才握拳的状态死死抓住谢遂南的衣袍,他强撑着,哪怕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也不肯闭上。
谢遂南将他抱起,急道:“詹子,你领府兵去曹渠,只留两名护卫伴我回营地便可。”
詹子动作虽急,却不显慌乱,领命去了。
虽然被救下来,幼子却依旧不肯闭上眼,数次一阖又挣扎着撑开,直到疾医赶到为其扎针他方沉沉睡去。
“那幼子……”文懋卿嗫喏道,“是季侯……”
谢遂南闭眼点了点头,痛惜之情不掩:“他在害怕,怕死亡、怕我弃他。”
“那他的家人……”
此话不提还好,一提倒惹得谢遂南一声冷哼:“说出来都脏了王姬的耳。”
“夫子,此子名季,其母为求得糜食果腹,欲将其送予曹渠,曹渠有舂臼,力强者纳人于臼碎之而……食;只是这个孩子聪明,偷偷躲在曹渠尸堆之中,逃过一劫。”
詹子领命调查,结果却叫他不免唏嘘。
“曹渠那个流民头头让其母饱食后却不见孩子,怒将其母烹而食之。这个孩子趁曹渠流民不备躲在腐尸堆中熬了几天,直到曹渠之人处理骨堆,被一起当作秽物倒在羊肠道上。”
谢遂南眉头紧锁,回身走向床榻坐在床沿。床上的孩子瘦弱不堪,哪怕是闭着眼也能从其抿住的唇、皱着的脸看出其不安,他的手依旧是紧紧攥成拳头。谢遂南记得这个孩子的眼神,明明平淡如死灰却生生烧出了一片火焰,他想活着。
“夫子,还有一事。”詹子嗫喏,整理思绪言语方道,“詹子到曹渠一遭,发现烹人之鼎……正在尸堆之前。这个孩子……怕是亲眼目睹其母被流民烹而食,见此景却不动声色、不加营救……”
“詹子,莫论他人长短。”
“唯唯。”詹子拜礼,听得谢遂南又道:“詹子,曹渠及羊肠道尸骨,寻了地方好生安葬吧。”
“那曹渠犯过者如何处置?”
谢遂南长叹一声道:“又能罚什么呢?”
“夫子?”詹子不解何意,谢遂南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又能罚什么呢?”文懋卿重复着这一句话,伤感道,“流民食人,不过是因为战乱饿极,有错是真,可归根结底,错的哪里又是他们呢?天下不安,又能以何律法罚呢?”
谢遂南摸摸文懋卿的头,又问:“王姬不问老夫吗?辞青目睹亲母……却不为所动,之后更是丝毫不提此事。你觉得他心狠吗?”
文懋卿想,她认识的季侯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之前或许觉得他天生恶毒或是不近人情,可这话她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她只是问:“季侯……醒来之后呢?”
他伤心吗?自责吗?难过吗?
谢遂南听出文懋卿话中含义,眉头微展,继续回忆起来:“醒来之后,他很是少言,最是喜欢在庭中树下从清晨坐到日暮,然后愣愣地盯着月亮看,直到许久才愿意与我亲近……”
谢遂南低头看他,这个孩子已经躺了小半个月,此时眼球微动似有清醒之势,谢遂南伸出手去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十月怀胎的孩子,怎有人舍得……善德厚予,百福并臻,以后你就叫臻可好?臻儿……”
“臻儿。”
“夫子!”小小的儿郎扑向谢遂南,被谢遂南一把搂住。
“臻儿今日可有好好念书?”
“自然有的,今日看的《说文·政理》。”
谢遂南一笑:“年纪不大,看的书倒是难懂,那与夫子说说,你都看出了些什么?”
“天下割据几分,各国交战,此为乱;只是这乱中新局必启,不出几年便可定中原,若国势见长,后世可吞番邦扩疆图也不一定。若天下大定,为首者怕是要继续为王,行一人之政。”
“臻儿认为一人执政有何不可?”
“何必在意一家之姓?”
“荒唐,臻儿此想,世间只一份,无人相助,道难成。”
“天下未必只臻一人作此想,无人助道难成,臻儿便寻志同道合之人共谋之。群雄逐鹿时,一人在上,权贵骄奢淫逸,此为亡态初萌。良民名士、有能有才者治理天下,必重之;愚民愚士、无才无德者残忍无知,必先除之,依此道国方可建。”
谢遂南心中暗自一惊,将小季臻抱到怀中:“臻儿好学悟道,夫子很欣慰。只是无知者困于时局,残忍未必出自本心,为何不先教导之?”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同处困境,择善而从之,种善因得善果,无知者无恶不作,便担恶果。”
谢遂南道:“我虽安心臻儿辅政,却也怕他幼时极端观念复萌,只望王姬拜入谢家,帮老夫看顾一二,莫让他铸成大祸。”
说着谢遂南便是要作揖,吓得文懋卿慌忙扶住道:“夫子所托,懋卿自然全力。只是懋卿微薄之力,又如何……”
“王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