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还没有醒来。
义勇低头注视着临时架起的藤床上正睡得安稳的青年,眉目舒展,呼吸与心跳平稳有力,生命体征稳定,就是还没清醒,是身体和灵魂的适配需要更多的时间吗?
说来也有趣,因为一下子长太长导致银半个身子都挂到了桌子下,所以山主用妖力召唤藤蔓为银量身搭建了这么一张藤床。
这张藤床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一点都不普通,以妖力的藤蔓为主材,还是兑了光酒的水中浸泡过的藤蔓,这样一张能够持续温养生命的床怎么能算普通呢,顶多外表可以说是普通。
因着浓郁的生命气息,手们谨慎着与藤床保持了一定距离。
站在床前的义勇盯着银安静的睡颜,慢慢的竟也生出几分困意来,在山主的地盘完全可以放下心来,再者还有背后的手们在,他不需要担心什么,那便小憩一会儿吧,就一会儿。于是放任睡意滋生,靠着床沿屈腿坐下,慢慢合上眼,抱着刀慢慢入眠,没一会就传出悠悠的绵长的呼吸声。
最高一级台阶上的两人睡得轻松,最低一级台阶下的山主与虫师却是聊着一点也不轻松的事。
光脉的泛滥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普通的河流泛滥一样,只不过没那么频繁,绝大多数普通人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真遇上了基本也难逃一死,最后也就只在长生种、虫师以及神道中流传了。
“普通河流的泛滥一般受六大因素影响,气候变化、地形地貌、植被覆盖、人类活动、堤坝和水利工程以及河道堵塞。光脉也大差不差,只是相比起常规的因素,更受组成其的光酒活动影响。光酒有一个相对规律的周期性的活跃与沉眠,每每进入活跃期,光脉便有极大可能泛滥成灾,尤其是刚刚从沉眠中苏醒的那段时间。”
山主给对面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的虫师递上一杯温水。
银古从善如流接过,说了那么久,他确实有些渴了,杯子入手温度合适,于是三两口饮尽。
“那这次的泛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山主询问道,知道原因才好对症下药。虽说祂下辖之地有光脉支流流经,但祂着实对光脉了解不多,再者祂成为山主的这几百年也未曾遇上过,没有经历过自然无所知。
银古沉默良久,最终只轻轻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遇上,他对光脉泛滥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某位同行的诉说以及其所赠与的书籍与笔记,那位同行是亲历者,那位同行说光脉泛滥是人力无可更改的,只能竭力去减少泛滥过程中造成的损失。
“这条支脉并不长,出了这群山包围之地便汇入了主脉,而且据我观察这次并非支脉全流域泛滥,只有流经这片森林的一小段有泛滥预兆。”这是他正面面对光脉得出的结论,为此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入光脉两岸,便是背对也不行,要出问题的。
山主晃了晃角,抖落几朵小白花,若真只限于这片山林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但河水泛滥这种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祂只是没见过光脉的泛滥而非没见过河流的泛滥。
“先通知森林附近的人撤离好了。”山主飘上了最高一级台阶,飘到了朴实无华的石砌祭坛上,祂穿过祭坛,祭坛上有涟漪几下波动。
银古就这么看着山主的身形消失在祭坛之中,却也不感意外,祭坛这种神秘自然有其奇异之处。他取下夹在耳上的虫烟,火柴划过,燃起一缕悠长有形的白烟,模糊了半张脸。
————
自己有睁眼吗?
自己不是正在睡觉吗?
那为何闭着双目也能看到一条璀璨的金色河流?
河的流速不慢,河流得很快,甚至快到堆叠出了波涛汹涌之景象,那金色的湍流被一浪又一浪推着飞速略过他的眼,奔向远方未知的尽头。
义勇看着金色的浪花在面前翻飞,一捧又一捧璀璨的金色泡沫在一重又一重潮头次第绽放,随即落下一场又一场飘渺的金雨,很轻很轻的雨,没有风也飘得很远很远的雨。
只是这雨似乎与自己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雨像是无法落到自己身上,义勇看着雨却感受不到任何雨该有的潮湿气息。
自己好像只能站在原地,只能闭眼看着,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了眼睛和大脑两个器官,感觉不到任何其他器官的存在,五感失其四,至于视觉则是处于一种薛定谔的状态,除了河的金色外满目漆黑。
那金色的河真的是水组成的河吗?
义勇看见汹涌浪潮中一滴滴流动的水,不,那流动着的不是水滴,是一些比水珠还要细小的生物。
灵光乍现!
他早该联想到的,他早该知道的。
是虫,是光酒,是光脉。
河流有缓缓流淌之时,自然也有狂澜怒涛之时,显然眼前这条湍流很不平静,浪越发高了。
直到某一刻,高高的浪头像是越过了某条界限,义勇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自己身上,是一点金芒,一点在蠕动的金芒。
触觉恢复了。
看到了虫,于是有了视觉,碰到了虫,于是有了触觉。
为什么会被“雨”淋到?
浪升得那么高,是“水位”快要满出“河堤”了吗?
义勇思考着。
有了触觉,有了手脚,义勇小心翼翼迈出第一步,没有任何阻拦,左脚结结实实落在了并不平整的土地上。
一片泥泞的、被光脉深深浸透的土地。
似要陷入其中,似要被土地、被光脉吞噬。
是错觉吧。
义勇朝着河的方向走去,一直一直走,直到迈出的那只脚探不到任何实物,于是收回脚,在土地、在河堤的边缘站定。
许是靠得近了,义勇得以听见光脉的潮涌声,听见虫的喃语,尽管他什么都听不懂,但依旧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躁动。莫名的躁动促使虫越流越快,不断加速,不断膨胀,越过河堤,越过常人肉眼可见的视野边界。
狂暴奔腾的金色中似乎存在着一片空白,但仔细瞧着那片区域并非空白,应该说是金色在那片区域淡了很多,淡到几近发白,那片空白的轮廓看着似是个人形,一个孩童大小的人形。
想要更靠近些去看,去触碰,去探究。
他放任自己落入奔流的光脉中。
没有溺水,没有窒息,没有任何的阻力,像是水滴汇入河川,像是自己本就属于这条光脉。
感谢鳞泷师父曾经的教导,让他摆脱了旱鸭子的身份,让泅水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肢体很轻易就舒展开去,义勇划开“河水”,向着发白的区域游去。
一次很奇妙的成为虫的体验。
在一次次重复的划水中,他逐渐靠近目标区域,虫的浓度最淡的区域。
指尖碰到了轮廓的边界,实心的,手指无法再戳进去。
义勇收回手,整个人在轮廓外缓缓停下。
一个瞅着有些眼熟的人形轮廓,细细观摩,细细思索,一张张脸从脑海中略过,最终定格在一张才见过的面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