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甚者——
我忽然想起来,在扶苏一行人离开后他独自一人进了藏书阁,一名似乎是罗网的杀手在阁间搜寻什么,荀子当时应该是察觉到了所以故意显露了一下身手,阔袖一挥施展内力将凌乱的书简整理整齐。那名杀手见状后从窗户间逃走了。
所以,藏书阁被不明势力盯上,荀夫子定然也是知情的。
不管接下来等待我的是生还是死,是去还是留,我所做的一切,对的也好错的也好,我都应该向他诚实交代。如此,也算对儒家对小圣贤庄有个交代。
我忙起身燃起油灯,从案几下翻出几卷空白竹简,研好了墨提笔之际却是犯了难,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讲起。
一方面,这事着实有些复杂;另一方面,文言我仅是能读,措辞起来……有点无力。
原本躺在床上闭着眼想象的声泪俱下的陈情,到笔下最后却是不咸不淡地陈述……
书呈荀先生:
见字如晤。
请恕渌不辞而别。吾生商贾之家,家父重利,受其所迫,不得已入庄为细作。渌尝于岱宗跃下以相抗,却得以苟全性命,想来天意所定无力逃脱,遂从其命。
张良先生缜密周到,入庄伊始便已察觉。渌亦知其终日所谋,却从未告知于人。频频劳心与父周旋,只盼有朝一日觅得良机与张良先生剖白投诚,冰释前嫌,以得安留贤庄。
子明师弟一事,渌终得与其释解之机,却得知家父为不明势力所控,恐三师公心有所虑拒以接纳,遂起逃亡之念。
本欲学年结束,告离贤庄从家之业远离纷扰,奈何天意弄人弄巧成拙为贤庄招此灾祸,渌并无心然事已至此吾已百口莫辩。
渌无颜以对师尊师长,同门同窗,遂留此书信于先生,诉说原委。如此,吾心方可稍安。
自此一别,或再无重逢之日。愿夫子平安喜乐,延年千秋。
七月十六渌谨书
……
我看着竹简上歪歪扭扭的文字,奇奇怪怪的措辞,平平淡淡的语句,心间只是五味陈杂。一晚上在这里写写改改,刮刮刻刻,只得了这么个结果,离我想象中的含泪泣诉感人肺腑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恐怕荀夫子看了这信……直喊“子房掐得好!”
哎算了!就这样吧!我的主要目的是在张良查出来之前自觉自首。虽然这时候自首为时已晚,甚至在张良看来,恐怕只是我东窗事发后的亡羊补牢,毕竟由我亲口说出,怎么样也比由他向荀夫子转述要来得磊落、诚实那么一丢丢。
就这么三百来字待我写完已是约莫二更天了,窗外的夜空群星璀璨,银白的月光洒在致密的竹林间,幽蓝一片格外瘆人。
生怕黑夜中突然窜出什么我忙放下帘子。本想躺回床上,又担心一觉睡过去而误了事,索性重回摆放案几的小榻,靠着墙角闭目养神。
熄了灯烛屋内一片漆黑,风拂入窗间掀开布帘的一角,微弱的光线透过,勾勒出室内陈设的些许轮廓。伴随着风的轻拂,那些轮廓时而清晰可见,时而没入黑暗,宛然溺水之人的头颅在水中隐现。
我又想起儿时的噩梦。
壮起胆颤抖着双手急切地燃起案几上的灯盏,晕黄的灯烛点亮一小方天地,灯火伴随着风的轻拂而摇曳,忽明忽暗,映着屋内的摆设影影幢幢,飘忽不定像迷梦中的鬼魅。
我已经好久不怕黑了。
凝望着不远处的窗外,布帘的一角轻扬跃动,投来惨白的月光像溺水之人苍白的脸。
为了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将案几拉近,让自己置身于灯烛晕染的光圈中,橙色的暖光将世界浓缩了,只剩一小方天地。
密室的空间将思绪压缩,灯火跃动宛然催眠的舞术,整个人渐觉困倦。
却又在即将入眠的一瞬猛然惊醒。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漫漫长夜寒凉如水,我望着盏钵中所剩无多的灯油,祈祷着黎明快些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从浅眠中惊醒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灯已燃尽,屋内昏昧一片,只从窗间门角的缝隙透过的光亮分辨出,黎明已近。
我忙起身行至屋角掬起捧凉水洗了把脸,帛巾早已被我收纳只得草草地以袖沿搌干脸上的水渍,取了打包的衣物和那百两黄金便出了门。
得趁着天还未大亮悄无声息地离开才行。竹苑的清晨很是静谧,我轻手轻脚沿着溪岸蹑步而行,却在路过马棚之时,一个响亮的响鼻从溪对岸传来吓得我差点没叫喊出声。
对!还有我的马,虽说我不会骑马,但难保关键时刻不会派上用场,况且,一匹马价值不菲,何况还是帝国长公子的宝马!将行囊负上马背,一人一马就这样下山了。
戒严令方解除之时,进城赶集出城办事的人颇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混在人群中心中却有些忐忑,虽说身上无甚不法之物,可这个时代可不同于现世那般军民一家亲,古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一说。若是教这些官兵看到我行囊中的百两黄金,指不定就借口扣留了。
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可这笔钱于我来说可是重要的筹码。
偏在一众粗布麻衣间,我这“鲜衣怒马”着实有些打眼。踟蹰间见着一队马车不疾不徐向着关卡处行进,脑中灵光一闪,我牵着白马便跟上紧随其后。
当最后一步迈进关卡,悬提的一颗心才放下,我轻舒了一口气,拽着缰绳拔腿便向着城中跑去。
顺利地离了庄进了城,接下来便是计划的第二步了。
坦白说我不希望自己的出走会牵连到那位大叔,张良也好罗网也罢,如若调查追究起来,大叔定然脱不了身,说不定会顺藤摸瓜继而反过来连累到我。
而且,虽说与他并无父女亲情,但……我也不希望他因我而死。
唯今之计只有他与我一同离开。
可我要去蜃楼,而他……
天涯海角哪里都好,于他来说,只要有钱赚,有命花便足矣罢。
当我进到后院之时,大叔正在账房算着账,听到声响却是头也未抬吩咐道,“有批货晌午就要到了,赶紧把仓库整理一下。”
许是良久未有回应,大叔这才抬头看向屋外,川眉紧锁本欲张口训斥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满脸的不耐倏然消逝转而一脸笑意。
近几日着实遭遇太多,荀子、扶苏、伏念……再加上某人,就没看过什么好脸色。忽而见到这样的笑,倒是令人心间开朗了些许。
却也只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以回应。
大叔忙起身招手示意我进屋,而我正好也有事想与他商议,取了行囊将马拴好后便匆匆进了屋,末了向院落四周看了看,确认无甚可疑之人便关上了门。
“父亲,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甫一进屋我便径直行向案几处,跪坐下来边说边拆着行囊。
“丫头这么巧,我也有重要的事要与你商议。”不待我回应,大叔在案几的另一端坐下,倾身向我抚掌而笑。
压低声色带着些许试探,“我又寻了个赚大钱的法子。”
“又是钱,这么多够么?”我将裹着黄金的行囊提上桌,解开打成结的四只角。
麻布被掀开的一瞬,大叔垂眸定睛,璀璨的亮金色缀入他的双眼,原本晦浊的双目登时放出神采,笑意在唇边悄无声息地漾开。
然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抬眼,状似不屑,“这一点点,当然不够。”
他绝口不问这钱从何而来,只再度向前倾身探手取了一枚金锭,漫不经心地把玩,“办成这件事,你和我能赚到的,比之百倍千倍有余。”
语罢,他抬起手掂了掂,接着将那枚金锭放至唇边张口一咬,看他皱眉的样子我只觉牙疼,当然下一秒他就喜上眉梢了。
登时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直觉告诉我即将发生的事在我意料之外,而我万不可打草惊蛇。
“扶苏公子赏的黄金,哪能有假!说吧,什么事能这么赚钱?”我故作轻松道。
大叔伸了伸脖子朝四周张望了下,接着招手示意我向前以近乎耳语的音量道,“你在贤庄许久,可曾听闻过‘苍龙七宿’?”
末尾四字,几乎一字一句。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