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明紫暗纹袖口下白皙如玉质骨分明的手,心下暗自思忖。
当年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子瞻,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偏偏棋艺不精,跟自己的小儿子下棋怎样都都下不过,于是想出模仿棋这么个主意。
现世的人们,面对超强人工智能,也提出过能否通过模仿棋战胜阿法狗的设想。
看来这模仿棋,天生就是为棋艺弱的一方量身打造的。
所以,如果以猜单双来确定先后手,我拿到先手的话,虽占优势,却不知该如何下,拿到也不可能赢。可如果我拿到后手,反倒可以下模仿棋学着他走,以弱胜强就算了,我只想掩盖根本不会下棋的事实。
再联想到天明跟荀夫子对弈之时,刻意让先手给对方,体现他尊贤敬长的美好品质。
我更加得效仿一下了。
心下决意,抬手握起黑棋棋钵边沿,向前推了推,卖乖道,“三师公,请。”
张良见状,眸色讶异了一瞬,继而收回握着棋子的手,弯眸而笑,“子清尊师敬长,谦和有礼,我就不推却了。”
我乖巧淡笑已对,暗自欣喜,“这么不客气倒真是狐狸良的作风嗷!不过,正中我下怀。”
为了掩盖那份小欣喜,我端起茶杯垂眸抿着茶。余光下,张良中指压食指,指间夹着一枚黑子,另一只手揽住阔袖,微倾身,“啪”地一声脆响,棋子落下。
该我了!
茶杯从唇边移开的一瞬,方才只露一角的棋盘此刻整个暴露在我的视线中。
可当我看清棋盘中央处定定地放置着一颗黑子,整个人愣在当场,以至于茶水在口,一时忘了吞咽,液体顺着喉管流下。
喉间一阵涩痒,我忙侧头以袖掩唇,忍不住咳了起来。
心下哀嚎,说好的金角银边草肚皮,先下天元,是新手都不会犯的错误呢?
黑子先手,怎么走都不会先下天元啊,这不是白白浪费先手的优势么。
张良唱的是哪一出啊?
正在我抚着胸口处,一叠精白绢帛递至眼前,低柔温润声色自咫尺之距传来,“怎这般不小心。”
如果我没听错,在这之前还有一声轻笑。
我接过那方绢帛拭了拭唇角,方才回身道了谢。
待我平复了些许,张良好意提醒道,“该你了。”
说实话我怎么也想不到张良会走天元。天元是棋盘的正中央,它是整个棋盘唯一找不到对称点的地方,而模仿棋便是通过在棋盘上找对称的点,来模仿对方的落子,以此达到纠缠对方的目的。
这是一种非常狡猾且令人头疼的下法。
而破解模仿棋的方法之一,便是从天元着手,围绕它来做文章。可这通常是在开局往来几个回合之后的事。
张良执黑子,占先手,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一开始就下天元,这是放弃己方优势,将优势送与敌手的做法。可此刻他却切切实实地下到这了。
只有两个原因:
一、他看出我要下模仿棋;
二、他让(miao)着(shi)我。
可模仿棋的最早出处是在北宋呀!
嗯!那应该是…原因二了。心下感慨,三师公啊即便您让着我,我也下不过您啊!OAQ
所以,接下来我怎么下?
所谓围棋,就是一堆棋子围剿另一堆棋子。让它无路可逃就是了。
心下一横,随便下吧!
将白子落于左下角星位,我只记得,星位经常是先占的位置,这么下定然没错了。
接下来轮到张良。
这次幸亏我没顾着喝茶,不然极有可能会一口茶喷到棋盘上——
张良居然落子于右上角星位。
我以为是巧合。
继续落子于下边星位。
不想张良接着落子于上边星位。
……
开始还以为只是巧合,不想过去了十来个回合……
没错!
他在模仿我!
想来他是知晓模仿棋这种下法,而我又主动让了先手,所以,干脆放弃黑子先手优势来堵我?
心下只觉张良你太过分了,就算我下模仿棋也赢不了你你何必这么欺负人。OAQ
接下来我都被他的模仿棋一直缠绕。正在想,张良到底想做什么,下个棋也不好好下。
我便开始攻它天元处的黑子,但凡张良继续跟我走模仿棋,定然会被我率先征子。
然而张良根本不上当。OAQ
又来回了不过五六个回合,他好似看穿了我一般,开始另外开辟战场。
他不模仿我了。
直到星位与天元渐渐勾连……
在我食指微屈轻抵唇,望着棋盘深思之际,余光留意到某人唇畔倏然轻扬,伴随着一声微不可察地轻笑——
“凡布局者,横向,当考虑情势;纵深,当考虑走势。”某人悠悠地来了这么一句,这是在说我布局毫无章法?
这就是他没有接着模仿我的原因么?因为太烂了毫无模仿价值。OAQ
“这样走一步算一步,若是对手毫不留情,你就会满盘皆输。”伴随着唇畔弧度的加深,他手中棋子缓缓落下。
而后,揽袖将被黑子围困住的白子悉数拾起,登时棋盘中央空出一大块空白。
白子零落四散,溃不成军,黑子处处勾连,俨然已成势。
我看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白子,心下我懊恼这还让不让人玩了?心下如是想,但我明白,此刻气势上断不能输。我依样揽袖,落了一颗白子在他弃之不顾的星角处的黑棋旁,欲另外开辟战场重头再来。
轮到张良了。
却见他从广袖中缓缓掏出一片竹简,定定地放置于棋盘的空白处——那个被他方才征下一大片白子的空白处。
动作优雅,气度非凡,仿若放置的不是一片竹简,而是一颗实实在在的棋子。
这枚“棋子”落下之后,我感觉到,我和他之间那盘无形的棋,已如跟前这盘有形的棋一般,我输得彻彻底底。
因为,我看清了竹简上的字——
那正是我昨日整理的辩题其中的一题:飞矢不动。
心中有些错怔,弄丢的竹简,竟是被他捡了去?
那么这片竹简,大约就是我在贤庄外的的树林弄丢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究竟想知道什么?
他悠悠收回“落子”的手,正身端坐,抬眼看向我,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显然是在等我开口。
我该怎么解释?我该从何解释?
我本觉着,从辩合打败公孙玲珑,被伏念训话又得荀子庇护,已然挽回了些局势,甚至于在张良跟前都夺回些主动权。
他问我便挑挑拣拣地回答,他不问我便缄口不言。因为我今早的行为已经表明了立场,而且已经有了儒家最权威的长者为我站台,我有何畏惧?
可这一片丢失的竹简,将我暴露得如此彻底,才夺回的阵地,因着它,再度失守——
我是如何得知,公孙玲珑前来小圣贤庄会以辩合相挑衅?我又如何得知,公孙玲珑会出什么样的辩合题?
我不该解释解释?
“呃……是说好像弄丢了一片竹简,原来是被三师公捡到了。”
“子清也觉得,很巧?”他虽笑意浅浅,说出的话却是绵里藏针。
“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更巧。”灼灼如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呃…三师公指的是?”这目光已经不是探究,是恨不得将人看穿!
所以,张良一直在和我打心理战。说是有话想和我说,可却一直拖延时间,而后趁我不注意,将他捡到的这片竹简当作王牌棋子,扔在他和我的棋桌上,让我一败涂地,彻底夺回主动权。
“这片竹简上所书之字,正好可驳名家辩合之题。是不是很巧?”张良声音沉缓,语调抑扬,每字每句都好似一张无形的手,攥着我的心脏。
此刻,只觉我拼命树立的防线,已如眼前的棋局一般,溃不成军。
心下只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早些坦白从宽,争取从轻发落。
“那个,三师公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弟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还来得及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