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只是欣慰地笑了笑。并没有许多获胜的快感,反而觉得有些悲哀。这个命题,何尝不是和宿命论一样呢?我们所做的选择,看似是自己的选择,可是,我们有选择么?
公孙玲珑有选择么?我有选择么?生在这乱世中的每一个人,有选择么——
我们所走的每一条路,都是必经之路。
垂眸,抿了抿唇,却听得公孙玲珑满不服气的声音:“那……玲珑倒也好奇,若是兄台,如何确保自己没有处于这种困境之中呢?”
双目无神虚看着地面,眨了眨眼,抬眸直视,眸光清亮,笑意微微,却未达眼底,“公孙先生,此题……无解。”
听到我的回答,公孙玲珑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这位兄台怕不是在说笑,拿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来作考……”正欲发作之时,却是难得地忍住了,只见她眉眼舒展,嘴角扬起讥讽的笑,语气也不若方才那般急切,“依玲珑来看,这若不是在捉弄人,便是在作弊了。”
她的言语中尽是讽刺之意,不难看出,她仍是想在这一局中胜出。
在我上场之前,一共是7道题,辩了8回合。从方才她与李斯的对话看来,此次辩合的胜负标准是辩题的胜负数来决定的,那么此前的状况是名家胜6题,儒家胜1题,而待我上场之后——
“飞鸟之乐”被驳,5:2;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被驳,4:3
“飞鸟之影”由于心慈手软,让她抢了先,5:3
我即便胜出,比分亦只能拉到5:4。公孙玲珑已是胜券在握,却仍想赶尽杀绝,让儒家输得无比难看。我不知身后的张良作何感想,他想我进,还是退?
可我觉得,此时已退无可退。如若退缩,只会让儒家更难堪。
公孙玲珑,这是你自找的,我不但要你哑口无言,心服口服,更要让你名家尊严扫地。
并握于膝的双手紧了紧,站起身,朝厅正中央的伏念和李斯施礼后,转身直视着公孙玲珑。
“公孙先生,这世间的谜题太多,有的有答案,有的有多个答案,有的问题本身便是答案,而有的,则根本没有答案,但不论是哪一种谜题,都有相同的意义,那便是‘启发’。”
我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儒家‘日三省吾身’,强调自身修为;墨家‘兼爱非攻’,强调平和友爱’;法家‘以刑止刑’,是以安国定邦;计然家‘农末俱利’,乃是富国之道。每家之言,均是给诸多问题提供了一个可行的答案,如何修身,如何处世,如何定邦,如何富国。而相较之下,名家又有何作为?不论是‘飞鸟之乐’,‘白马非马’,还是‘日方中方睨’,所解决的,是何等问题,给出的对应答案,又是什么呢?”
“这……”她思忖了一下。
而在我欲开口之际,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韩非子·五蠹》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不过是为帝国增添麻烦罢了!”她动作夸张,语气矫柔,此刻辩题已经从名儒拓宽到诸子百家,而我已顾不上那么多,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韩非子·显学》亦曰,‘世之显学,儒、墨也!’显学乃是根据当世面临的问题给出答案。儒、墨两家分为许多派别,这就好比给一个问题摆出多种答案,总有一个可以解决治世所面临的问题。与之相比,名家又有何作为?”
而我并不准备给与她开口的机会,“如此,名家辩合之术,与我‘巫师之术’,又有何区别?”
简言之就是,诸子百家各行其道,给这纷乱之世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一份可参考的答案。而名家呢?不事生产也罢,连解决问题的方法论都没有,专攻诡辩,不成体系,只会空耍嘴皮子罢了。
可谓杀人诛心。
我停下来盯着她看了半晌,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此,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微低着头,眼珠微动,似在细细思考。
所谓打一巴掌给个枣。指出问题,也该帮忙解决问题。我还是很善良的。
笑意和煦,款款而谈,“昔日,贵门祖师公孙龙子事与平原君,彼时秦赵盟会缔约:‘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不久,秦兴兵攻魏,赵欲救魏。秦王责备赵王不遵守盟约。赵王将此事告与平原君。贵门祖师公孙龙子得知此事后,便谏言说:‘赵王亦可遣使者责备秦王说,赵国想救魏国,秦却先出兵攻魏,是秦国先违背盟约。’秦王得知后,只好罢兵。贵门祖师公孙龙子,反其道而行,便是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而这,正是名家思想给与的启发,跳出定势,或可拨云见日,柳暗花明。”
“这便是名家学问厉害的地方,先生以为呢?”我唇角含笑,双目清明。
我这算是先兵后礼。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我亦无可奈何。
公孙玲珑此时双手并握于膝,其中一只手狠狠地将面具攥住,嘴唇紧咬,眉头紧蹙,我知道,她是不甘心的。此种不甘心,比之前所有输掉的辩题还要令她难以接受。
一个女子,在这乱世,为何会受帝国之邀约,前来打压儒家?丁胖子与盗跖八卦过,名家本也是与儒墨道齐名,只是一路传下来,路越走越偏,弟子越来越少,已经沦为靠耍嘴皮子为生了。
此时公孙玲珑眼睑低垂,睫羽轻颤,唇角扯起一抹笑,而后眉眼舒展,只是眸中神采已不复,“儒家真可谓是卧虎藏龙,区区一个侍童,竟能通晓百家,亦是悟得如此通透,玲珑受教了。”
登时空气凝结,厅中落针可闻。我知道,她认输了。而此时我的心中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四周,发现厅中众人均是正身跽坐,心思各异。只有我立于大厅中央,与周围格格不入,亦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赢了?那又如何?
为了他?为了儒家?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颗不服输的心?
“公孙先生过誉了,在下不过是粗浅之见,若有冒犯,还望先生勿要往心里去!”而后叠手揖礼,转身欲退下。
刚转过身,便发现,身后的一干人等都在向我行注目礼,颜路的目光清明中带点讶异,张良的眼神则是很复杂——震惊、歉意、探究……我快速地略过,不想与之对视。而其余的弟子,则是睁大了眼睛,讶异中带着钦佩,这种感觉,很奇异。这些男班弟子与我素未谋面,想来真以为我是侍童。今日却……
话说,我会不会太招摇了?这样只会暴露我自己,我这下,似乎玩大了。
这次李斯携阴阳家、名家前来贤庄,说好听点是交流学问,论道,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公孙玲珑不过是帝国派来踢馆的打手,而阴阳家自是来坐阵的。
所以,我这一下,是为了讨好一个张良,而得罪了帝国、名家、阴阳家。
再往大了说,我可是在与帝国作对。
左右,前狼后虎,横竖都是死不是?这样,倒似乎死得轰轰烈烈一些。
心中如是想着,低头苦笑,欲回到楚南公身旁,继续奉茶。然而未曾想到,这场论道还未结束,死神降临得那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