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颜唇角向上翘了出一道小勾,敛下笑意,“大人言之有理,小女不才,受教了。”
大漠沙丘连绵起伏,地势开阔,一览无余,难藏伏兵,但那里有一头魔。那魔神出鬼没,没有立场,常常能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交战双方都很怕它。那魔便是风,沙漠的风暴比任何兵刃与智计都要厉害,这与高山作战完全不同,只有不懂兵的蠢货才会将两者放在一处比较。
“我们襄国久无战事,能出您这样一位将才实属不易。”礼部左侍郎看了看兵部尚书裴令羡,说了句不尴不尬的闲话。
裴令羡再怎么愚钝也看出了些苗头,他淡淡地吃了一樽酒,“往日我只以为闺阁女子应是身娇体弱,该宠惯在家以待出阁,一生仰仗家族息养,没想到崔小将军如此与众不同,竟是我襄国将星。”他起身行礼,“臣恭贺天子,我大襄盛世之下,又添新才。”
天子举杯,天后脸都摆僵了,也将酒樽举到面前,麻木地跟从哥哥也说了一句,“恭贺陛下。”
群臣立时跪了一地,山呼:“恭贺陛下。”
天子饮下一樽,让他们起身,笑咪咪地问崔颜:“爱卿想要什么恩赏?”
太子也看向她,崔颜从前没有说过她会武,她的闺房有一把玫瑰椅,窗台下的小几上摆着她喜欢看的闲书,院子里栽种的花草妩媚芬芳,她在他面前总是软语温言,知情识趣,之前种种,他都以为她称不上柔情似水,至少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与那些整日喊打喊杀的村野疯妇是云泥之别。
他没想到崔颜不是那样的崔颜,是从什么时候变的?是从那场乡晨宫的宫宴开始,她不愿意装了。
崔颜垂目回避他的视线,又跪下道:“陛下,臣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答应吗?”她脸上挂着笑,笑得纯真无瑕,跟她这张过于艳丽的脸很不相称。
姜孟禾看得入迷,又举樽饮了一口,偷笑。
天子道:“爱卿功在社稷,惠及苍生,区区一个恩赏罢了,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
崔颜道:“臣女在剿灭孤山盗匪时搜查出一封密信,怎奈臣女职位卑微,无权上呈密折,”她掏出藏在怀中的一叠烧毁过半的纸,举过头顶,“信中有盗匪身后之人的信息。”
在场的人都纷纷放下筷箸,有人默默饮酒,有人垂目不敢直视任何人,有人甚至想堵住耳朵,有人在心中默默回忆为官这些年有何错事,得罪了何人,有人已脊背发凉,额头渗汗。
天后与裴令羡对视一眼,两人的心同时落进冰窟,他们都很清楚,裴氏权势滔天,说这天下有一半是裴氏的也不为过,有哪个帝王能容得下卧榻之侧他人酣睡?而崔颜抢了裴重华的太子妃之位,与裴家是天生的敌人,她不趁着此次机会构陷裴家,还要等待何时?
太子瞥了一眼崔颜,举起酒樽,浅酌。
裴氏是舅父的家族,外人看来那是他登上龙椅的最大助力,与此同时,裴氏也会成为掣肘皇权的一股难以消减的势利,若是他们被构陷,帮还是不帮,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他又看向崔颜,似是充满期待。
天子的眼神露出锋芒,“哦?”他又问道,“为何现在才呈上来?”
这话问得颇多非议,这也是天子给她机会,让她把话说明白,将自己摘出去。
那是密信,作为重要物证,是可以致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生死覆灭的,将这样一个能燃爆整个朝堂的火星子留在自己身上,要是被人反咬一口蓄意造假,她又该如何自证清白?
她还是太年轻。
众臣喘了口气,似是得到了片刻生机。
姜孟禾对此再熟悉不过,当年他父亲也是如此,他的父亲和整个吴王府也因此不复存在。
他捏紧了酒樽,硌得手心生疼,遍布眼中的红,恍惚间成了白,富丽堂皇的维德殿成了人去楼空的吴王府,华贵的棺椁,身披孝衣的他。
身侧有一道锋芒一遍一遍刮着他,那双丹凤眼,眼尾飞扬,轻轻看了回去,举樽相敬,早没了方才的锥心之痛。
天子没再看他,又看向崔颜。
崔颜俯下身,说道:“陛下方才说给臣女一个恩赏。”
“你说。”天子斜斜靠在龙椅上,闲适地盯着她,如同一只盘旋在猎物头顶的老鹰。
崔颜起身,挥手将那密信丢进了炙烤羊肉的炭盆里,火苗乍起,几息之间就燃尽了。
“望陛下宽恕臣女。”
噼啪一声,一块银碳,烧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