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勘所大楼外,是几条再普通不过的大街。大爷骑着三轮车,一口一口地喘着大气,三轮车里装的是山一样高的纸皮和塑料瓶。三轮车缓慢前行,驶过那栋“烟草公司”,把一个带着口罩的少年人单薄的身影让了出来。
张煜倚在咖啡店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地方,一言不发,仿佛只是在发呆。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什么都不点,也什么都不做,不免引人注目。
正有几个小女生想要前来搭讪时,他却蓦然回过神来了,利落起身,拔腿就走。顺着脚下的盲道走了几步,又默默让开,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是把自己的神魂丢在了什么地方。
道路两旁的银杏,金黄灿烂,在风中招手。
特勘所的大楼已经被八卦障眼法隐匿了,与周边的建筑融为一体,毫不起眼。离他越来越远……
这些天他做了一个有关于神鬼的梦,梦很长,很离奇,也很惊心动魄,是一出完美的戏折子,不过故事烂尾了。
只有他这个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栋隐藏在八卦阵中的大楼里,究竟有多少晦涩诡谲的故事、离奇曲折的篇章以及埋藏在深渊中的龌龊与情感。
大楼里的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游走在这个世界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没有回报,有的只是被一纸契约、一道符咒锁在人间的躯壳,摆渡万千怨灵,却难以自渡。
他现在就只想回家,好好地跟外婆一起吃一顿饭。
但昨晚前来的神尊,却让他意识到事情远远还没结束。
那人须发尽白,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就是有些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
张煜看他眼熟,却想不起来。老头儿自称“蓬莱仙尊”,阿火是他的师父。
“师父?!”
“哪里又突然冒出来个便宜师父?你说师父就师父了?那我还是你老子呢!”
老头微微一笑,也不恼怒:“你这逆徒,还是这个性子。为师是来救你的,再不给你补补魂,只怕是又要灰飞烟灭了。”
张煜纳闷,自己伤的有这么重吗?
“以前怎么没见您出来认徒弟,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出现?”
老头一笑:“师父救徒弟,还分时候?以前也在救,只不过是没有出来相认罢了。”
的确有此事,自己小时候是被一个臭老头救过好几次,每一次皆是神神叨叨的,旁人也不敢妄议。
“那为什么现在要相认?”
老头也不隐瞒,说:“你功德圆满了,天谴已为你消去,可以重新飞升了。”
张煜“呵呵”一笑,他连自己为什么被贬凡人都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当了几千年的凡人了,黄泉路逛了几千次了,忘川水洗过几千回了,早就把神族的那些个灵根灵气洗的一干二净,回去当神仙,有什么好当的?
神族说贬就贬,说飞升就飞升,要论现在,老子还乐得逍遥,乐得自在!
“哦……”
蓬莱仙尊:“?”
“所以呢?”
蓬莱仙尊:“小小凡人,肉体凡胎,困守于生离死别,眼界狭窄,难道你不期待成神成圣吗?”
“我为什么要期待?我不是已经当过几万年的神仙了吗?现在当当凡人多好?”
蓬莱仙尊显然没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张煜将腿翘起,百无聊赖,说:“欸老头儿——你能告诉我我当年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遭受天谴的吗?”
蓬莱仙尊立刻一脸唏嘘,感叹道:“也罢,就知道你要问。这段记忆是你自己销毁了的,在三生石中是看不到的。”
仙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一个神鬼虐恋,故事中的张煜,哦不二世子,在地狱出口大桃木下等了禧八百年。
八百年里善恶不分,怠慢神谕,还任由可能破坏人鬼大封的大桃木生长,直至酿成大祸。禧从地狱中出来之后,二世子甚至还将禧藏匿起来,带在身边,是以神罚迟迟没有降下。
但最后让天人共愤的是,二世子的兄长,也就是扶桑大世子明目张胆地造反,反对天道,大放厥词,最终被神罚诛杀。
大世子陨落后,二世子悲痛欲绝,竟为了给兄长报仇善恶是非不分,对天界无礼。先是与鬼族纠缠不清,后又因私仇公,天帝发怒,这才降下天谴。
不过故事里的袁禧还是跟三生石中的一样,是一个阴鸷狠厉的红衣厉鬼,最后在天谴时,也不忘来捅他最后一刀。
张煜眉毛一翘,原来禧从地狱里出来之后,见到的并不是大雪封山的桃溪,而是在地狱前苦苦守候的二世子?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这一段记忆又是被谁动了手脚呢?
不过他一下就察觉了故事中的颇多漏洞,按照这样描述,扶桑家的两位世子殿下都是大逆不道的神,有违天道,那这件事可就有趣了。
他心中一笑,但还是不动声色,问:“既然如此,我与大世子岂不是惊世骇俗的两大邪神?天界现在竟还容我的下我?”
仙尊摸了摸胡子,道:“天道在上,神罚结束,自然归位。”
“要是我还是想为我兄长报仇,那又怎样?”他连自己兄长为何陨落都不清楚,凭什么这臭老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他好骗还是好玩!
仙尊:“你这徒弟,好不让为师省心呐——念在你我师徒这么多年的份上,好好回到为师身边,有何不可?”
他苦口婆心得劝说,但张煜哪里是听的进好话的主。
仙尊:“逆徒,你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鬼族,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煜一愣,是啊,他们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到最后我还是想着他呢?
“你二人本来就有违天道,在凡间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为师……为师只当你是被那鬼族所蒙蔽了,才做出蠢事,此次恢复神格,为师便不再计较了,潜心跟着为师修炼就好。”
“我俩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这……”仙尊哽住了,那脸上竟青一阵白一阵的变化,“你还好意思问!你好意思问,为师都不好意思说!哼——”
“那我做都做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张煜又问,“那要照您这么说当年我作为一个神君,跟一个鬼族纠缠不清,此事在上界应该是传的沸沸扬扬,仙尊现在收我回去,不怕丢了面子?”
仙尊哭笑不得,这孽徒还知道丢脸呐,还以为他早已修到了至高界,不管不顾,不患得失了呢!
当年将他派下凡间就是个错误,不对,应该说一开始罚他去看守扶桑树就是个错误,就该把他一辈子关在蓬莱岛,这才能避免后来的祸事!
“跟为师回蓬莱,其他的不必再说了,那个鬼族也无需再提,有为师护着你,天界诸神没人能说什么?”
张煜却又抓住了这话的重点:“难道天界诸神不欢迎我?这都是仙尊您私底下的手笔?”
“为师为了你重回神格,可谓是煞费苦心,你就不能乖乖听话吗?”
“本君平生最忌‘听话’二字。”
邋里邋遢的小老头眼睛微微一闭,就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徒弟,在蓬莱仙岛上四处闯祸,是众仙家的一心头大患。
那时的小神已然有了天地灵性,是个难得的修行奇才,但奈何心性过于跳脱,总是不安心于静坐悟道,甚至视前人的功法典籍为洪水猛兽。
他光着脚丫子在蓬莱仙山间蹦跳,爬上仙树,拈花摘果,饮泉问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