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很重,他把他的所有力量都放在了许荆的肩膀上,许荆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回应的声音却一句比一句微弱,待到抬起头,他的眼睛、眉毛和嘴唇都像驻岗了三十年的白杨树般疲惫。
“……答应我,以后别再见他了好吗?”她说。
于执低下头,咬着下嘴唇,咬出三颗牙印,许荆的拇指抵上他的唇角,心疼地抚慰。
紧接着,她又被他紧紧拥入怀。
“对不起……我真的没用!我真没用!真没用!……”许荆不知他情绪崩溃的原因,只是听到他一声声的自责,自责之后是嘶喊,嘶喊之后他又毫无逻辑地预计未来,“许荆,我们逃吧,远离这个地方,远离他,远离所有人……这太病.态了!我不要你在这里生活,我不要你再见到他!许荆,我们逃吧!逃到天涯海角,无论何地,只要不在这里!”
他的话狠狠击中了许荆的心脑器官,她的手抚上于执弯曲的脖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像鱼儿一样汲取彼此鼻腔里喷薄而出的空气。
该怎么去描述那片时光?
许荆从未感到生活这把刀如此尖锐过,她的心脏被一分为二,一时不知道该为自己悲伤,还是该为她心爱的少年痛哭流涕。
于执,于执,你要记得你有两颗洁白青翠的虎牙,它该为最美的笑容生长。
许荆抬眼望天,盈满泪水的眼眶被风吹得冰凉,她后退半步,就着于执的脖颈迫使他抬起头,残忍地撕裂拥抱。
许荆毫不犹豫地举起左手,撕开贴在食指上的创可贴,狰狞的伤口呈人目下,她明明饱含泪水,神态却似一个掌握天权者般强韧,自始至终不让泪水陨落,“你看,它是一道伤疤,它可能只需要一个星期甚至因为药物两天就愈合了,但以后,我每次无意间看到我的食指我都会想起现在的伤口。每次回忆都是一次刺痛,它在嘲笑我,嘲笑我是个笨拙的连刀都拿不稳的傻子。”
她顿了顿,看向远方,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回过头,“于执,我走不出来了,我的命运在一盘棋局里,我身上伤痕累累,就算伤疤消失了,我也不是个健康的人,真正的伤疤在心里,就算我真的……真的逃远了……但我忘不掉过去,于执,我走不出来了,我被困在了过去。”
于执看看她故作冰冷的目光,又转头看看她手上的伤口,那道伤口狭长,微微向外翻着,似一张恶魔溃烂的唇。
他又看看她的脸,当第二眼看向那道伤口时,于执的手微微颤颤地爬向那,触碰到指尖的之刻,泪水也一并滚滚涌出,他泣不成声,泪眼婆娑,“怎么弄的啊,你的手……你的手怎么弄的?”
他的手很颤抖,想碰又不敢碰,豆大的泪水滚在许荆的指尖,一路下滑滑进手心,在袖口不见踪影。于执害怕伤口不能碰水,又用袖子吸干上面的水,可刚吸干,他不争气的泪水又砸在了那上面,他又用袖口吸了吸……一时手忙脚乱得像个孩子。
“你是笨蛋吗?!”许荆甩开他的手,猛抽鼻子,把泪水咽回去,“我的意思要你不要管了!你听不懂吗!”
她故意藏起手不让他碰,于执却蛮横又小心地去抓她的手,两人就这么闷气地僵持着,最终不知是谁先泄了气,于执翻到了她的手,他轻轻地把上面要掉不掉的创可贴撕开,从口袋里拿出个新的,一圈一圈重新为许荆缠绕。
于执握着她的食指,仍然在哭。
“……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
此时,许荆的脸在泪花中是流动的,如一条不断逆流翻滚的河。
“但我要你给我听着,许荆,不管日子多难,你以后一定不能把我推开,记得我爱你;即使我没用不能站在你身前,但请允许我站在你身边,你需要一个可以喘息的活口,记得我爱你;如果坚持不下去了,抵抗不了了,就歇下来,千万不要逼迫自己,记得我陪着你,记得我爱你。我爱光鲜亮丽的你,我爱狼狈的你,我爱强大的你,也爱疲惫的你,我爱给我带来救赎的你,我爱生于黑暗的你,我爱满目疮痍的你,我爱完整的你,我爱你的全部。”
“再也不能推开我了,我要有所有事情的知情权,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但是你,不能推开我。”
“如果你坚持到极限了,就想想我好不好?记得我爱你,哪怕是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沉甸甸的爱,千钧重。
一摸,原来她也早就涕泗滂沱。
这个年纪说情爱,也许显得轻率,但当一个人求“同根生,生苦根”的时候,那爱就不再以年龄为准则。
“于执。”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见到了自己的剪影,“……你确定,一辈子就是我了吗?”
于执手里还握着她的食指,他闻言轻轻抬起头,他哭到不能自己,奋力地点了点头,很重的点头,虔诚得像叩在了地上,他问她:“若你绝望了,我也就不活了。”
她的泪永不干涸,却总算染上了点人的温度,“你要我我就要你。”
他们在秋风里拥抱,灵魂奔驰,岂不言秋日胜春朝。
于执给了她十几张照片,都是他在浣西拍下来的,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风景,一类是美食。
一张是全景图,一堵十多米的墙垣孤立在一众台阶之上,墙前飞过一帘飞鸟。这堵墙她在历史书上的插图见过,两百年前被帝国主义抢劫烧毁,大部分宫墙碧宇燃烧殆尽,只剩了这堵背负历史使命的墙,它沧桑,它苍白,但它不屈;还有这张是秋意最浓厚的,虽然摄影主体杂乱,隐约能看出画面中间是个长廊,蜿蜒曲折,深深藏于错落的红枫叶中,暮红古朴;老寺牌匾、石板长阶和对面满山的乌桕。浣西的植被几乎红了个透,建筑中除了塔和近代史的城墙都是红的,它是泡在民族血液里的孕育壮大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厚重的红映在许荆的眼眸中,堪堪动容。
关于吃的的照片很少,或说质量更加不堪,比如那碟锅贴,碟里只余了零星几个,还被咬了半口,像是吃了一半他才想起来拍照的一样。但她依旧爱不释手,明明满是生活的气息。
她把这十几张照片连同小粒蓝牙耳机装进牛皮纸袋,再放进抽屉,阖上。
抽屉里的是理想,抽屉外的是生活。
这个世界好,这个世界也不好,生活将我们在这两个值域之间反复蹂躏,但如果你在,我会觉得我无坚不摧。
楼下传来碰撞的声音,许荆闻声出门,楼梯上一片狼藉,衣服、裤子和一些生活用品瘫倒了一路,陈遇撑着腰喘气,她的头发有些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