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流光梦幻地照在他的身上,许荆几乎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即使许荆每年都来两趟,但她确实也没见过他,她不爱出门,就算出门了,也是避头而走,混在人流中,注意到许荆并且记住的难度堪比一次刮奖中了五千万。
等到烟花落幕,又是一片黑夜降临,许荆见他要转头,她急忙错开眼,分秒之间,只够她的目光错开他的脸,锁在他脸边上的云,没有星星和月亮,成团成团的灰云,被风吹的或浓或淡。
他又扯回主题上,“下次他们再蹬鼻子上脸,你就狠狠回击,不回击,他们就会忽略你的感受,认为你好欺负。甭管他们说什么找妈妈,那就打到他们找不到妈妈。”
他没问她是哪家的小孩,也没问她大黑天要去哪,就像一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遇见,利落转身,潇洒离场。
留下许荆驻在那儿,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那一夜,她身于黑暗中,心里却从未如此的明亮。
许荆久违地笑了。
那是九年来,第一次有人身体力行地教她反抗。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把无意的援手,是深渊的人往生的光明。
第一次见面,她记住了他的脸。
后来是一年的夏,果园里的果子熟透了,大人们不止把孩子丢在老家,也会亲自赶来一齐把果子摘了,整整两大箩筐,一箩筐毛桃,一箩筐葡萄与苹果,明儿还有西瓜和猕猴桃。院子里充溢着果实的熟香。
孩子们围在水井前洗水果。
有的孩子太鸡贼了,左望望右瞅瞅,趁家长进厨房忙活的时候,偷偷在嘴里塞几个甜甜的葡萄,一连下来,能炫半拉葡萄。
“别偷吃了,全被你一个人吃完了!”表哥用手肘撞他的咯吱窝,他嚼到一半的葡萄从嘴里飞跃,掉入洗水果的盆中,不见踪影,大家脸色难绷,纷纷嫌弃他,更有甚者,手都不敢下水里。
他咳嗽着,一边口水直喇,一边抱怨表哥手劲大。小孩子耍脾气,闹着不干了,往屋里跑,别的孩子见有人怠工,也起身去玩闹。
瞬间,水井前只剩果实、盆、表哥和许荆。
许荆搓着毛桃的细毛,眼见一块小小的葡萄皮浮上来,慢慢浮到手边,许荆愣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她把搓好的桃堆在篓子里,站起身去洗了把手。
夏日炎炎,井水很凉爽,许荆忍不住多冲了两秒。
中堂吵闹,她看到姨姨拿着细细藤条推开刻有“仙鹤松树”的大门,许荆没有听到必要的惨叫,没有折回小板凳上,直接出了院门。
她漫无目的地散步,闻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原来,她走到了村头的祠堂,门敞着,能悠悠地看见尽头的几十座木牌。她想到刚逝的外公,在生死的殿堂前失神地站了很久。
祠堂的另一边直通深山老林,山下有几处人家,许荆走了过去。
一辆蓝色的大卡车占了大半条路,有人不断往货箱里搬东西,那么大一个包裹,用蛇皮袋兜着,许荆差点被挤到水沟里。
在眼睛清明的白日下,他的长相在心里镌刻的更加深刻,却又和黑夜下记的大差不差,只是骨骼的轮廓愈发明朗,个子没怎么长,瘦的出奇,皮肤黝黑,正双手环抱着老树,像长在上面的一颗长枝。
不远处有人拿着相机,半屈膝,对着他拍照。
闪光灯一霎灭了,他仍是一口明亮的露齿笑。
许荆在一旁看着,没有走,他看到了她,许久未见,幸好,他记得她。
他从老树下走过来,像个熟人似地跟许荆讲话,“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许荆指了指来时的路,开口的声音有些尖细,不知道什么东西卡了嗓子,“就……那边,穿过祠堂就能看到。”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蛮生的野草挡住了小路,只能看见绿野中偶尔几簇黄白的月牙。
有两个人搬着双人沙发笨拙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消失在货车的尾巴。
他收回眼,看着许荆,“我们拍个照吧。”
她看着他,默认了。
他招呼来拿相机的人,“我们去那边拍。”站在锈半了的铁栏杆前,他清了清扎在衣服上的小叶和树皮,而许荆没什么准备,只是亭亭玉立地站着,嘴角微微地弯。
“咔——!”
童年被定格在那一刻。
他跑过去看成果,唇边还扬着笑,明明即将离去,他却欢喜到合不拢嘴。
“……”
风挠得许荆痒痒的,越挠越重,似是中了中暑的招,她的理智和神经在灼烧。
“我——我叫许荆。”
那是许荆整个童年时期说过最有胆的话,一张嘴,一奋力,话终于滚了出来,十分勇敢地砸在地上,“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相机中拔出头来,先是一笑,声音卷在风中通彻而响亮,“我叫江星!”
江星……江星……许荆默念了两遍,她紧张地扣手,桃毛有股无名的刺痛感,她想问他——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这次还没问出口,许荆抬眼,再也寻不见他了。
第二次见面,她记住了他的名。
第三次见面,她未认出他。
第四次见面,她揣测着他。
第五次见面,她却只道是平常。
许荆揩一把泪,她想用纸巾,还没够到,泪就开始簌簌地流个满面。
只点了一盏台灯,橙黄色的光刺穿了她的脸庞。
想象不到这不见的九年里他遭遇了什么,竟让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改名换姓,样貌到气质和从前判若两人,从生命旺盛到枯枝叶萎,经历让他身体蜕了层皮,叫他变得柔和温润,眸眼不再闪过刀光剑影的狠厉,而是闪的大大的纯莹,问她,来不来做志愿者?他认出了九年如一不变的她,他们本可以同游桂花同载酒,她却置若罔闻,放任错过。
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