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推门出去,于执着急忙慌赶上一句,“左转过两个店铺有一家粉店,他家的羊肉粉特别好吃。”她应了声“知道了”。
左边紧挨着一家杂货店,货物摆在两旁,延伸出一条狭长黢黑的路,道路尽头亮着电视机的光,讲解员激情地介绍现场的篮球得分情况,一个中年男人把腿架在电视机柜上,时不时喝彩两句,并抿一口浓烈的白酒。
她找到了于执安利的粉店,她往里探头,人不算多,但每张桌子上都坐了一两个人。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换一家,可是再拖下去,越拖越晚,马上就到午饭的时间了。正巧,粉店老板注意到门前驻足着一个人——
“小姑娘,吃羊肉粉吗?好吃还不贵!”他一边刷锅一边热情地揽客。
许荆进去了,就靠近门口的一桌坐下。左边的同桌年轻人抱着手机刷视频,筷子上的粉随着他的笑声而剧烈抖动,频频掉回碗里。
她发呆的时候,老板把羊肉粉端上来。羊肉切的很碎但量多,和葱花一起堆在一侧,摆盘就很赏心悦目。她心思平平,无法聚焦,哪怕是奉上色香味俱全也惊不起半点波澜,她也许应该放一勺醋,以刺激味蕾,使其摆脱走神的习惯;手机被打开三次,三次时间达到极度统一,九点十一分,离整点多十一分钟,少四十九分钟。
心神难以平静,仿佛受到了撼动。接着她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白色的救护车从店前呼啸而过,她跑出去,看到它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店的门前,少年从里面出来,跟在两个医护人员的身后。然后,救护车发动引擎,一头冲进了雪里。
事情发生在一个小时内,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看着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扶墙慢走。一个小时,许荆却还是反应不过来。
里面出来的医生宣告了一个悲痛的消息:夏爷爷,七旬老人,他的器官正在衰竭、身体机能衰退,老人只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自然死亡是小概率事件,不同于疾病、犯罪、中毒等非自然死亡,是自然走向油尽灯枯,没有丝毫办法,死神最硬气的一次任务——最先进的医疗手段也只能坐以待毙。
许荆用余光瞟向于执,少年沉默了良久,没有办法了吗?他挣扎道。
医生摇摇头。死亡是人生的必经终点,他说,刚才只是植物神经控制能力衰弱所导致的晕厥,通俗讲就是器官衰竭导致的晕倒,这只是一个起点,往后老人可能会免疫力会下降、呼吸困难、神志不清、食欲不振、频繁的腹泻和呕吐等等,最后闭眼心跳停止。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建议住院,回家静养是最好的决定。
等医生交代完,就是去窗口交钱。
死亡,是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与此有关的人的心上,空气很安静,她却听不见于执的呼吸声,此时此刻,往后每刻,他可能都喘不过气。他一句话也没说。她和夏爷爷不过见过一面,只有两句冰凉的语言搭建起他们的关系,她努力回想那个老人的形象和声音,犹记得他白发苍苍,皮肤松弛,整个人很瘦,厚厚的羽绒服掩着他的头,弯着背仔细每一寸地面,还有,还有……他的笑音,还有……她无能,她将记忆翻转好几遍,关于这个老人的记忆搜刮不出任何。许荆应该说什么,但她和老人只有一面之缘,要怎么理解他的四年?怎么理解自然死亡?
走在去窗口的路上,她问:“你现下有那么多钱吗?”这个问题说出的必不可缺。
于执看过来,瞅一眼手上的单子,上面列着检查全身的项目和费用,他随后又颓下去,“对哦,那我先回家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我是说,我可以先借给你。”
许荆看到他欲言又止想婉拒,但他顿了一下,“你够吗?要一千零四十八。”
“够。”她的语气生硬而直撞,匆忙地抓住交谈机会,“我的手机绑了卡,里面攒了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有小几千,够。”
于执挤出一个微笑,“那我到家之后就还你。”
缴费窗口排着长长的队,有人从前面交完钱出来,似乎在等人,一个着黑色面包服的人紧随其后收着东西,大包小包提着药,他们聊了几句,许荆看见那张无彩的脸抬起头,目光相视交于一刹,他跟父亲找了个理由,何错接过手里的袋子后便离开了。
压抑的脸愈来愈近,她明白是奔着她来的,但没有什么能拖住何啸的步伐,赶不走的厚脸皮。
何啸先是看了于执一眼,无所谓般收回目光,看着许荆问:“你怎么在这?你生病了吗?”
许荆闭口不言,转头看着别的地方。
旁边的于执虽不知他们的关系,但他读得懂许荆的态度。
“跟你没关系。”
他想告诉她无需容忍。
何啸颇有意味地看着被忽视的男生,语气淡淡的,显得于执狗急跳墙,“我跟我家人讲话,请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执刚想说什么,许荆前迈一小步,把他拉到身后,“首先,我没有家人。其次,他说得对,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装的跟我很熟一样。”由于总是皱眉,她的眉间烙上了威怒的伤痕,“既然都来医院了,我建议你顺路去看看脑子,你跟我这种关系还有脸问这种话简直是脑子有病。”
何啸平静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对她的愤怒和不满习以为常,他又转眼看向于执,发现他手里拿着单子,“那你们需要帮助吗?”
许荆抓住于执的衣袖子与何啸擦肩而过。他们凑上缴费人少的那一队,于执回头看何啸,仅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
“别回头。”
于执收回头,他偷偷观察着许荆,她的嘴巴紧闭,目视前方,眼睛浑浊,什么也不解释么?他思绪越深,没注意留意到许荆已经扫码付了钱,直至他的衣袖再度被人抓住——
许荆看见他发愣没跟上,只好伸手把他拽出队伍。
“……许荆?”
“他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点。”
“你,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白色的地砖倒印着两人的身影,太阳马上爬上九十度,灯光随即被关掉,地上的身影变得模糊,就像吐露出来的含糊其辞。
“我……”她看着于执从未如此认真的脸庞,她不想看见对自己认真的人伤心;那两颗泪一直如名字刻在许荆心脏上,一滴的名字是忠诚,一滴的名字是自尊,在擦到手指的那一刻已经冻结成了两颗不可亵渎的水晶,她提起精神警告自己,她不能再贪婪,不能惦记用眼泪换的水晶,宁愿没有水晶也不要眼泪。这比戴着漂亮面具的丑陋月亮更珍贵。可是,她想说话,想揍自己一顿,想把拳头击在墙上,想在诉说完过往后喷出鲜血晕过去,事实上,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否把面前的少年看的跟夏沅湘一样重要?许荆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她突然讨厌思考:我的脑袋自作聪明地认为完美分析了每个人,其实只是小人得志的笑话。
然后,温暖从眉间燃烧,两根手指轻轻抚摸在她眉间,他的手指。
“别皱眉了好不好。”
“别这么辛苦。”
他的手指在眉间上下轻扫,缓慢而有力,牵动她的刘海,和他明朗好听的声音,“没关系哦。”
许荆的眼睫毛微微触动,身体前倾,使自己的头抵在他的指尖上,她闭上眼,声音不住颤抖,“对不起,给我点时间。”圈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识抓到一张折叠了三次的纸,手指摩梭着纸的边缘,安抚从指尖开始传导,冷静慢慢覆盖全身。
她的头放松靠在手指那刻,于执浑身酥麻了半秒,忍住肢体冲动,收回手,“其实我也要自检。行动比语言更难,很难。”
许荆反应一向很慢。
他们回程,去往电梯的那条走廊景色通明,花坛闯入眼帘,依然盖着素色的雪被,只是雪停了,人们都知道这座城市的雪停的时间很短暂,但生命还是义无反顾地呼吸第一口初霁的空气,每一口都可能是最后一口。
“我觉得我的那些问题很幼稚,可我还是忍不住说出口,在迫在眉睫的时候。”
许荆摇摇头,“语言的重量不可忽视。我今天买的那本书是一本诗歌,《飞鸟集》,里面的话只有短短两行,长的有四行,不到五十个字,很薄一本,不起眼,但它被书店放在显眼的位置,它可以说出‘尘土受到损辱,却以她的花朵来报答’的句子。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的问题幼稚。”
于执有歧见,“语言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如果在真正困难的时候只耍嘴皮子是没用的。我不想像个废物一样在你身边,看到你面对他的骚扰我却只能怼一两句毫无杀伤力的话。”
许荆不由地侧过脸偏向他,他低着头用手抓了抓头发,遮住了眼睛,“我觉得你应该去理一理头发。”挡住了两扇明灯似的窗口,她没法分析于执的脾气,思考举步维艰。
他听到这话不自主地语噎,他总是对她的不配合没办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许荆好整以暇地说,“但是,你跟我,我们这一路走来,哪次不是靠一张嘴把事情讲清楚?就像我们现在,你会相信我说的每个字。”
我会相信你的忠诚。
摆在我面前有两颗稀世水晶,名字组成了晶莹,我挪不开眼,我要以改过自新来报答。
行动也许就像将死之人吸一口雪过天晴的空气,那无尘清新的水分子并没有神仙水的威力,无法褫夺死神手中的镰刀,但她知道,于执一定会说:如果呼吸一口能让心脏感到安息,让生命感到快活,这比与死神赛跑还有价值,他们活到了未来。许荆想证明,却被心里的小人说服。她竟然也对结果如此上心。
两人停留在长廊边缘,小型造景区里,穿着病号服的人越来越多,身上的白条比雪冰凉不少,蓝条灌输着滚烫的鲜血。
许荆和于执离电梯门就差临门一脚,许荆说:“不不不,当务之急是老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