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辛苦了。”男人笑着双手接过。
许荆刚刚放下碗筷,走在楼梯上,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二,是于执发过来一条消息:你出来吗?
她转身下楼,围了条淡蓝色围巾,换上运动鞋就出来了。桌上的三个人没有人问她一句,也好,不必多费口舌。走出两步,双腿不由的迷失方向,停在路上。去干嘛,她问道。她太想出来了。
对面秒回:给我补习数学?
补习?许荆意识到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跑出来了,正准备返回,手机再次震动:我开玩笑呢,你不会在收拾东西吧。随后,界面弹出一个定位。
她从未走过这条街。定位上昭示它的名字——路转街。街如其名,弯弯绕绕,百转千回,周边的店铺无序交错,肉店和水果店中间夹杂着玩具店,永远不知道哪个转角会冒出一家家常炒;马路只能勉强过两辆小车,或过一辆都显得困难,人们穿行在马路上。昨夜雪刚停的时候,于执发过来一张照片——雪落在街道上的场景,雪薄薄一层稳稳在地上安家乐居,月光和灯光倾壶漫撒,软黄的光的纹路清晰可见,就像微缩在水晶球里微型景观。许荆拿起手机对照眼前的肉店,她微微调整站位,几乎重合,她找到了他昨夜拍照的位置。上面的牌匾用红底黄字写着“王婆肉铺”,肉铺的主人应该被称为王婆,虽不知她大名,是谁的妻子,又是谁的母亲,多少年岁,但她是王婆就够了,这个称呼成为大家选择买肉的不二之选。
有一条黄毛土狗从脚边飞驰而过,挣脱恶魔之爪似的,狗嘴里叼着一块肉,许荆差点吓到,紧接其后,王婆手拿杀猪刀冲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坏狗,和那老头一个德行!她的声音粗野刺耳,身手和精气神完全不输一个青年人。大家习以为常,花店的姨姨提着洒水壶费心叮嘱,王婆小心你的身子骨,注意看路。说完又去浇花。
许荆缓过劲,这里不仅街道曲折,富有特色,人还如此率真洒脱。她迈开脚,接续赶路。碎雪踩在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听起来舒爽。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凿了美妙的自然景色,赋予它们说话、唱歌的天赋,如果再能行走、学习、制造,人类的地位则岌岌可危,思想不重要吗?思想很重要,是人类的灵魂,是国家运转的秘籍,却正是因为那些错误,拿破仑死在了滑铁卢,世界大战使一个又一个恢宏的思想归于湮灭,毁灭比存在更可怕,思想有时无关紧要。有什么愚蠢的理由认为人类高于自然。
今日新雪未降,气温很低,雪难以化干,酥白上留下串串脚印和车痕,是人走过自然的行迹。她踩进一对更大的脚印里,这个视角可以看见一枝花骨朵轻扫着肉铺的红砖墙,从花店里蔓延出来;眼前此景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有些欣喜,就像找到了完成宏制拼图的最后一个碎片,今日的她和昨日的他重合上。
不远处跑来一位少年,一步一雪印,他的声音比身体先到达身边,“可算是找到你了。”
许荆打开手机,里面躺着两条未读消息——
你到哪了?
你迷路了吗?拍个附近的照片给我,我去接你。
熄灭屏幕后,她冲于执笑笑,“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顺着许荆指的方向,看到一双印在雪上的脚印,中间是空心的,水泥地直裸,旁边的雪有些融化,但还是能分辨那是一双脚印。周边的车辙横行霸道,它是难得的幸运,难得的完整。
他云里雾里,“怎么了?”
“你踩上去。”许荆轻轻够着他的手肘,让他踩到上面。
于执踩了上去,如人所料,鞋子和脚印完全重叠。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却瞧不出任何端倪,许荆又喊他抬头,他面前正临着“王婆肉铺”,刚想开口问她缘由,倏觉此景有些眼熟,他恍然大悟——这是昨夜雪停,他过路时拍下照片的位置,除了光线和来来往往的人,角度、地点和新生的鲜花完全重合于昨日。
“我以为,你没仔细看我发的照片。”于执颜色明媚,他低头看着脚印,惊奇而喜之情不胜遮掩。
许荆眉毛微蹙,“为什么这么说?”
他抿了抿嘴,声量越来越小,“因为你只回复了两个字。”
“好看?”许荆接应上。
于执没说话,表情变化得微妙,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埋怨的权力。
“很敷衍吗?”
“不算,但看不出别的兴致。”
两人走在薄薄的雪层上,脚下的白色因为厚度不同、受力不同而有节奏地鸣奏。他侧视,许荆的脸藏在蓝色瀑布中,称得肤色更是白皙,她的眼睑微垂,容色平静而认真,她总是刻着认真的字符:当在桌子上为其演算数学题时、当伸手摘掉他眼上冰凉长篇大论地承若时,于执被深深打动到束手就擒,尽管是一个人的暗流涌动,但他欣赏这份专注和认真,她的态度是能托起地球之重的重量。
他没什么由头不更加喜欢。
“可能是我那是刚好有事情的原因。”许荆坦白,“消息发过来的时候我在写卷子,确实没什么心情回复,你的照片,我还是干完所有的事情才返回去看的。”
于执输在她的认真,亦赢在了她的认真。
“往好处想,我很喜欢你的解释。”于执笑意浅浅。
“我说好了试试就试试,学的快吧。”许荆撇嘴道。
前方发生了吵架,王婆跟一个老头吵起来了,那只黄毛土狗对着她嚎叫不止,王婆气概不减,骂声铺天盖地穿梭在街道上。
她大力地踩着地面,嘶嚎能吓走世间所有美妙的声音,“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还没死!糟老头子!带着你的狗赶紧滚,光天化日之下,这个孬种竟然敢来偷肉,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就是你教的!呸!”她吐了一口痰在老头面前,老头急忙抬脚,差点站不稳摔了一跤。土狗呲牙咧嘴、一脸凶相地挡在前面护主。
这个老头,黄叔,三十年前从鹿北推了个板车千里迢迢过来,车上大多都是女孩用的东西:雪花膏、头绳、时装杂志,琳琅满目,卖的最红火的是亲手编织的手绳,主打大红色,宽细各式,纹理有复古式的流云和花边。每天早上一开摊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姑娘们争先冒头看看进了什么新货。你的手真巧,愿不愿意教我编手绳,一个麻花辫姑娘试戴了一串携着褐色木珠的红色手绳,扭扭捏捏地说,我学东西可快了。大家立马明白了她的花花肠子,闹着要他收她为徒。他马哈哈打着笑,不教,不教,技不外流,若大家都会了我这手艺,以后我还怎么做生意。麻花辫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丢下手绳羞赧地跑了,在众人说他不近人情的时候,出现了百灵鸟般的声音,在他记忆里,总能听到百灵鸟婉转的声音,她的头发刚刚过肩,眉目清秀,穿着紫色的布衣,抬足举手很利落,身姿轻盈,腰肢柔软,像一只在树梢横跳飞舞的百灵鸟。
你什么时候走?
他马上就要走了。他家住在鹿北的一处四面环山的村庄里,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除了他和父亲两个人以外再无别的劳动力,母亲还要喂养两个双胞胎妹妹,根本揭不开锅。眼看是正月了,家里的需求更大。他手上正忙活着活,他看着灰头灰脸出完农活的父亲说,我想去外面做生意,卖些手艺,现在私营开放了,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父亲抓起挂在肩上的白色毛巾,抹开脸上的汗珠,试图驱走生命的苦难和沧桑,豆大的汗珠或者能在摇晃间化为纯白的母乳,让他的妻子不再日夜操劳。父亲沉重地点了点头。
临走前,他一路向西,趁着朦胧的月色,通往心脏的方向。如果不向西,如果走在东方,即使有太阳升起又如何?他要他的心脏继续为小鸟而跳动。他走到一颗巨大的石头后面,背靠上去,筋骨疏通,一天的疲惫全部缓解。我明天就走,他说。她不说话,闷闷地抬头看月亮,那样的弯,却不发光。你还会回来吗?她穿着紫色的布衣,眼底有些绝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手绳,正红色的绳线,连着两颗褐色的珠子,水波形的纹路若隐若现,他把它戴在她手上,下一秒手绳却被无情地甩在地上。她的脸第一次这般的红锐,她戴过的我不要,她没好气地说。他却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生满茧子的大手一揽将狗尾巴草折下一把,他把两个差不多大小且花序饱满的交在一起,没一会儿就编出一个精细的手环,在月亮的见证下,圈进了她的手腕上,他盯着那双月光照射下洁白的手,眼色蒙了层薄雾,他的声音沙哑,小鸟,等我回来。
他们相拥在一起,承诺着未来。然后,一道毫无征兆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王婆拿着手电筒从大石头后面冒出头,她的颜色正然,没有人会允许自己的亲妹妹跟一个推着板车到处晃悠的毛头小子大半夜私会,她扯起妹妹的手,把她拉走。这是很难忘的一面,一身紫色的布衣,一轮纯白的月亮,一只纤细的手骨,一个狗尾巴手环,围绕着小鸟,汇成记忆,供他踽踽独行了五年。赶上改革开放的政策,他成为了一名商人,他马不停蹄地带上糕点和好酒上门提亲,却只看到王婆坐在高堂,她从不用正眼瞧他,像五年前那样阻止他们见面。他说明了目的,我要娶小鸟。王婆没听到似的,没理,端起茶水往嘴里送的期间,厢房里冲出来一个女人,她的身姿轻快,紫色的布衣反衬出秀气,不失当年风采,她低头看看送来的礼,语气娇蛮,这婚,我不答应。他好久才回过神,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笑了,就带了些俗气的东西,我不喜欢,她说。他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慌里慌张从裤子里掏出一个手帕,在她面前缓缓展开,展开了历史和曾经,五年前的承诺回击——一个手链,不同于记忆中的那样,紫色,流云般的纹路,串着五颗小小的贝壳,闪着淅淅沥沥的金粉。那双保养良好的熟悉的手在他面前张开,他为她带上。有一次,他说,我走生意去了南方沿海,我忘了怎么去的,忘了卖的是什么,但我仍记得那片美丽的海,那是我最想你在我身边的一次。尽管王婆多次阻挠,甚至哭坟喊苦,但对婚姻自由的时代而言,外人的阻挠并没有太大的用。
结婚第二年,小鸟死了,她生了一场大病,死神带走了她。小鸟不会再唱歌了。自此之后,王婆和黄叔的战争就没停止过,这个男人克妻,王婆把这个罪名传到住在街上的每一户,他们一吵便是三十年。三十年,足够路转街的人听腻他们仨的故事;三十年,不足够怀念一个人。去他妈的三十年,如果没有争吵,谁来记得小鸟?不敢想象没有争吵的世界:树梢越长越高,道路越铺越长,高楼开始安上电梯,光年的距离变得不过如此,人们忘记了报纸上关于改革开放的刊登,贝壳腐烂,海洋贫瘠。没有小鸟的世界真他妈该死。
于是他们继续吵架,牵绊着同一个灵魂。旁边的土狗吠叫两声,撕心裂肺,只能吸引许荆这个初来乍到的人。
于执叙述完他们之间的故事,恰能合理他们不肯放过彼此、喋喋不休的原因——吵架是一种沟通。
坦白来说,许荆是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除了文字对音乐大家的记载和描述,她什么也不懂。在她的世界里,音乐只有好听和不好听之分,歌唱和乐器有什么不同、高音和低音有什么不同、作曲和作词有什么不同……她通通不懂。
对肖邦的了解只停留在会用横竖撇捺描摹他的名字的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真让人不可理喻。
屋子内琴声悠扬,许荆走近,目光悄悄落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时疾时缓敲击白键,她看见音符从其中飘出,在空中轻盈地起伏,像熟睡的人胸口的呼吸;音乐声慢慢汇成一望无际的绿茵,吉他架在他的腿上,吟唱轻轻启,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曲谱摊开架在谱架,《虫儿飞》,上面写着,题字下面是象征哆啦咪法嗦啦西的数字。
她懵了半刻,脑子里乱成浆糊。眼从曲谱里拔出来才发现于执看着她,她抿嘴笑了笑,指了指门口,示意自己去外面坐着不打扰他。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用语言而是用手上动作来比划,潜意识里便是这想法,也许她这个只会用笔写肖邦名字的人不当在乐声浓郁的时候出声。
许荆从门口的老式柜子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她躺上外面的躺椅,一棵桂花树驻于旁,仰躺着正能看到日光从斑驳的叶影中析出,如若是秋天,那便是漫漫桂香。她随手翻两页书,里面是关于各种音乐家的生平记载,都是简单的文字,要是认真阅读可以背诵下来一些东西,如同记住历史知识点,但许荆的脑海被另一些与秦始皇纵横天下截然不同的记忆占据。
他第一次跟她埋怨钢琴难学是文理分班之前。琴键记不住,手很累,他是这么说的。她听不懂,什么是黑键?什么是白键?气氛一霎陷入安静,她好像把话题搞砸了。那天晚自习回家,许荆上网搜索了钢琴的相关知识,视频里的人飞快地弹奏钢琴,弹给各式各样的人听,弹给一个没有音乐鉴赏能力的人听,对牛弹琴;她思考了几分钟,退出视频,去找些硬货——基础理论——她显然更擅长和文字打交道。
第二次是她正巧遇见刚训练完的他,他的脸上浸出薄汗,那间屋子不算小,但堆满了音乐用具和数十名学生,闷闷的秋将屋子挤压为一个火炉。他依旧说钢琴很难。她不知道他学到了哪个程度,不知道日历翻多少页才能修炼到下一个程度,心里有一个词在徘徊:滑键。一个专业名词,延伸话头的动力火车。那次他们聊了很多,却不是围绕着所谓的空中阁楼的钢琴,世界上,宇宙间,有更多的事比琴键更要握在手心。
没有下一次,“三”这个数字永远不会到来。时间的脚彳亍,贴着钟表的肌肤,磨灭掉十一月。他再也提不起钢琴的难题,因为难题已化为乌有。抱怨困难只是掐表让指针走得慢些,等到休息好,仍旧可以把手重新放在琴键上,再弹出灵气的音符,演奏不一样的生命。许荆感应到自己的细胞可能疯了,或者疯的更彻底一些,钢琴上怎么可能蹦出音符?妄论在空气中飞,长出翅膀?她却真的能看见。疯了。紊乱。假设如此,便能解释她抬仰间闻到的桂香,一定是淡黄色的上好木犀。
也许,也许没有也许,许荆挨不到下一场桂花盛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