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想问的问题也没有问出口,怎么不问问姜至要去哪所大学呢?
李惟钧不知道。
3月,草长莺飞,渐渐有男生穿短袖了,但能看得出大家都很疲倦,也很浮躁,老师们反复强调坚持坚持再坚持,熬过这段时间高考结束,未来就自由了。
招飞也已经到了定选阶段,过了定选,他两只脚就可以稳稳当当踏进军校大门。
然而,李惟钧左等右等,等到所有人的定选都尘埃落定,才等来了属于自己的结果——
政审没通过。
他忘记了,李承良曾经坐过牢,虽然是被坑进去的,也很快被捞了出来,但还是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污点。
乐极生悲,李惟钧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压着眉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或许该难受,又或许该遗憾吧,到手的好机会就这样从指缝里溜走了,并且没有任何办法挽留,父亲有案底所以以后他再也没办法从事那些行业,可他怨不了李承良,也不能怨。
部队政审人员也很遗憾,李惟钧综合素质非常好,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李承良苍老干裂的双手攥起来,苦着脸问:“真的不能再通融通融吗?他是他我是我,我犯的错怎么能归到他身上呢。”
“这个真没办法……”他们面带怜惜,看向李惟钧:“同学,离高考还有一段时间呢,别气馁,你成绩这么好,人生肯定不止这一条路可以走。”
李惟钧沉默着点点头,最后,政审人员正欲离开,李承良才颤着声叫住他们,看着李惟钧,叹了口气,咬牙说:“他不是我的儿子。”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
李惟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眼眶红着,脸色颓唐,“你五岁的时候我捡到的你,你不是我的亲儿子。”
李承良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说,十几年来也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甚至也想过一直隐瞒下去,直到他死。但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孩子前途最重要,于是转头问他们:“他不是我亲生的,政审能过吗?”
震惊过后,他们还是摇头,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着父子俩,说:“你们俩现在在一个户口本,关系是父子,这个改变不了,而且就算是养父,也不行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跟他解除关系,把他送走,就当他没我这个爸,从没见过我也不行?”
李惟钧拽着他,喊了声:“爸。”
小时候的记忆李惟钧已经记不起来什么了,这些年脑海里偶尔会闪回自己被人追着跑的画面,不过他从没在意过,也以为那只是梦。
一阵冷寂过后,李承良点了根烟,盯着地面,“我想着等你高中毕了业再说的……是我害了你。”
太阳穴突突跳着,脑袋很乱,像是要裂开,李惟钧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跪在他面前,沉声说:“你养我长大,就是我亲爸。”
他扶起李惟钧,拍拍他膝盖上的土,“捡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伤,我报了警,但你醒过来之后什么都忘了,身上也没线索,我就养了你。你还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该去找找他们,认祖归宗,没准儿就能接着去当飞行员了。”
李惟钧无力地摇了下头,眼神迷茫,“我没想过要走。”
能往哪里走呢?他还没有十八岁啊。
中国这么大,该怎么找?李承良给了他一条命,一块块25公斤的玻璃已经压弯了他的背脊,他省吃俭用养他长大,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李惟钧低下头,眼睛突然很酸涩,闭了闭眼,脸颊落下两道热热的泪,“爸,我一辈子都是你儿子,以后我在你身边给你养老。当不了兵我还可以干别的,无论干什么,我一定会混出名堂。”
“那你亲生父母呢,没准他们也在找你。”
“我不知道,爸,等我有能力了会去找的。”
定选失败后,李惟钧收起了所有不甘和落寞,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高考上,再回到学校,拿起试卷,他甚至隐隐有些庆幸。
庆幸是姜至的认真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帮了他一把,庆幸是那点无人知晓的感情救了自己一次,命运或许早已暗示了他的招飞结局,所以派来姜至暗中帮他,让他不要荒废学业,好好做题。
好在他没有落下太多试卷,做题时手也不生,再一次模考过后,原来的位置还是他的。
就这样,高中剩下的每天都在刷题背书中度过,三个月后,高考如约而至。
考试前,很多学生都回家了,李承良也本想到市里订个宾馆,考前照顾照顾李惟钧,但班主任说这两天学校食堂的饭都是校长找营养师搭配的,而且在学校有校车接送,还是在学校比较方便,就没过来,两个人通了次电话,电话里,李承良说:“我找厂里人借一辆车,等你考完去接你,顺便把行李都拉回家。”
“坐公交也行,你都多少年没开过车了。”
“没事,我驾龄二十年呢,车开得贼溜,而且我跟他们说好了,咱们快点回家找个好饭店,吃顿好的。”
李惟钧说:“行,就去吃火锅吧,你一直想吃的那个店。”
李承良说:“没问题!敞开肚皮,想喝酒就喝,反正也十八了,正好试试你的量是多少,心里有点数,省的后面大学毕业上了班之后被灌。”
李惟钧笑笑,“离我上班还早呢。”
“说快也快,一眨眼的事。”李承良说:“不耽误时间了,再去多看看书吧,等你考完试咱俩必须庆祝庆祝!”
“行,那我在我们宿舍楼下等着你,爸。”
2013年6月8号,高考结束。
很奇怪,每到高考结束,在盛夏到来之前,清潭必变一次天。
考完英语,明晃晃的日光被乌云挡住,湛蓝的天色一下变成了土黄色,看来要下大雨了。
夏季的清潭很少刮大风,李惟钧走出考场,闻到空气里湿漉漉的泥土味,阴风怒号,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还能感觉到细小的沙尘颗粒,风声中夹杂着复位桌椅的声音,这是高中阶段最后一次复位桌椅了,也是所有人最后一次整整齐齐坐到教室里上班会课了。
窦维没来学校,李惟钧旁边的位置是空的,他在沸反盈天的教室里独自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掏出钢笔,信纸,信封,准备写一封构思了许久的信。
他在开头顶格写下“姜至:”。
然而,却卡壳了。
每一句话他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推敲过无数次,可真到了落笔到纸上这瞬间,都忘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心也在冒汗,高考答题手都没有抖过,现在却紧张得握不住笔,越看越觉得“姜至”这两个字写得有点丑。
信纸被揉成皱巴巴得一团扔进书包,他又抽出一张新的,缓了缓神,重新写“姜至:”。
之前预想好的话还是忘了,李惟钧只能遵从本心,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然后小心翼翼把两张信纸折起来,放进信封里。
姜至在跟班长说笑,两个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在说毕业旅行吧,她们约好了一起去玩,还约好了许多在正式迈入成人世界之前要做的事。
心里有道强烈的声音在驱使他:现在去送吧!马上!
心口剧烈的跳动让李惟钧长长吐了几口气,身体里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他说出来,把所有心思说给她听,他一定要给自己的青春写下一个完美的结局,也要在姜至的青春结束前占据哪怕几分钟的记忆,片刻也行。他一定要递出那封信,痛快诚恳地告诉她:
姜至,我喜欢你。
李惟钧站起身,心如擂鼓,缓缓朝姜至走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拥有过如此紧张的情绪,猛烈的悸动感快要把他整个人吞没了。
看着姜至的侧脸,李惟钧想,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从小被拐卖,后来磕磕绊绊长大,又经历了招飞失败,很少拥有过什么幸运时刻,2010 年见到姜至第一面的盛夏算一次,他希望能再被命运眷顾一次,迎来第二个幸运的盛夏。
但他还是没能把信送出去。
站在门口的班主任面色凝重地朝他招招手,信被揣进口袋,李惟钧走过去,浑浑噩噩听完了她那句话,浑浑噩噩坐上了去医院的公交,浑浑噩噩见到了李承良最后一面。
命运没有眷顾他。
李承良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秋谷已经开始下大雨了,盘山公路上,两辆车迎面相撞,驾龄二十年的李承良没能躲过去,后备箱满满两箱红彤彤的,给儿子吃的苹果在盘山公路上洒了一地,一个都没有给他留下。
暴雨过后,清潭变得风和日丽,李惟钧体面风光地送走了李承良,把所有东西都挪到爷爷在村里留下的那间老房子里,然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堂屋,擦李承良的遗像。
遗像上的照片很年轻,是从身份证上抠下来的。
擦着擦着,光洁的玻璃上落下泪滴,李惟钧把照片抱在胸前,弓起身体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父子一场,到最后他们却没有一张合照。他该拿什么来想念这个伟大的父亲呢?
料理完所有后事,李惟钧把自己放空了很多天,每天都躺在屋里狭小的床上,感觉不到渴也感觉不到饿,浓烈的睡意让他过得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没有去学校拿个人档案参加最后一次班会课,更没有参加谢师宴。
几天后,他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终于走出屋子见到了耀眼的太阳,剪掉积蓄起来的胡子,把自己收拾干净,吃了两口饭,去学校领了档案。
填领取单时,他的名字紧挨着姜至,就在她下面,李惟钧的手顿住,晃了晃神,她现在应该正在某个地方和朋友一块儿旅游吧,他盯着姜至娟秀的字,似乎还能在眼前刻画出她明媚的笑脸。
他想到那封没有被送出去的情书。
把宿舍里的行李都收拾好,李惟钧回了村,从校服裤子里翻出那封情书。许多天过去,这封信泡过雨水,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了,难看得很。
喉咙一紧,李惟钧把刚才垫肚子的食物全吐了出来,紧跟着,胃里拧着攥着,火辣辣的疼,接连几天的饥饿过后,他很难再消化什么东西了。
就这样吧。
他额际冒出冷汗,擦掉眼中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喘着粗气看向地上那封被弄脏的信,脑海里重复盘旋着那句话,就这样吧。
2013年6月底,李惟钧到网吧填高考志愿,填好之后,鬼使神差地登上了Q.Q,打开空间。
满屏都是大家出门旅游聚餐的照片,他一目十行地滑下去,看到姜至发了一张二维码,写着:【加微加微!以后Q.Q不用啦!也该用点儿大人该用的成熟软件了!】
才刚十八,怎么就变大人了呢?李惟钧短促地笑了下,这么多天后这是他第一次在某个瞬间感到开心。
他没有注册微信,最后看了遍姜至的空间,关掉Q.Q,登上了去往西京的火车。
自此,头像便再也没有亮过,也与过去的一切断了联系。
火车飞逝,一中标志性的石英钟在眼前一闪而过,李惟钧突然又想起李承良,想起姜至,想起被他丢到垃圾桶里的情书,感觉全身都痛,心脏好像被撕扯成两半,快要窒息死掉了。怎么会这么疼呢?
他的青春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他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捂着脸,在极致的痛楚中泪如雨下。
盛夏刚刚降临在他的世界,短暂几天,就轰然闭幕了。
后面几年,他再没有过过任何一个夏天,直到2018年的2月14号,那个寒冬,姜至拉着行李箱,来到盛夏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