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
六岁的秦钟本该在睡午觉,却因为口渴起了身。
房里没有人,虽是白天,秦钟心里却有些害怕,隐隐听见后屋厢房有说话声,秦钟忙走过去,走近了方听清,原来是任嬷嬷在同人说话。
隔着一道门帘子,秦钟听见是嬷嬷,本待立刻过去扑到她的怀里,让她像往日一般哼着歌谣安抚自己。
可听见嬷嬷说的话,秦钟不知怎的就停下了脚步。
只听一阵衣服悉索之声。
任嬷嬷道:“喏,这几件原是给钟哥儿做的,后来给长顺儿穿了,长顺儿那一程子长得快,没几日就不合穿了,我便收在那里,一直也没动过。如今都给你带回去罢。这可都是好料子,白丢了怪可惜的。”
秦钟知道另外的那人是长顺儿的娘,她在秦家的厨房做事,是个干净又和气的女人。
只听长顺儿的娘千恩万谢地道:“嬷嬷说是‘好料子’,那自然就是极好的,我拿回去,改一改给小顺儿穿。”
小顺儿是长顺儿娘前年才给他添下的弟弟。
跟着又是一阵衣服摩擦声,想来是长顺儿娘在收拾打包。
又听她千恩万谢地道:“我们长顺儿能给钟哥儿做这个‘替身儿’,真是他的大福气。赚了那几年好日子不说,现在连他弟弟也沾光,不然哪有这些好衣裳他穿呢。”
任嬷嬷笑道:“你放心,哥儿能平安长到这样大,你们长顺儿也是担了些危险的,我们总是记得他的好处,以后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家。只是……你回去也千万要提点着他些儿,别叫这孩子真养出了少爷脾气,忘了自己是谁。”
长顺儿的娘忙道:“不敢、不敢。长顺儿都省得的,他也掂得出自己的斤两,哪敢就忘了本呢。嬷嬷放心,我如今也常说他听的,也教了他规矩,不许他再跟哥儿胡闹了。”
这没头没尾的话,秦钟听得实在疑惑,又不好问人。
好像也不觉得那般口渴了,他便自己悄悄回房、爬回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虽然不明白,心里却有些高兴。
原来……不是长顺儿变了,而是他娘不许他再像从前一样了,他把对长顺儿的埋怨全数消除了。
娘的话虽然不全对,可总是要听的。
等秦钟再大了一些才知道,因为自己是双亲的老来子,未免先天就有些不足,生下来十分单弱。
任嬷嬷请有经验的老奶奶们来看过,都说这个孩子生得太娇贵、又漂亮,只怕养不大,便想了一个主意,叫赶紧找一个苦出身、命又硬的孩子放在一起养,借他的命格挡煞,且两个孩子在一处,那些神仙啊、小鬼儿啊便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若想勾命,也不是那样容易就能给勾了去的。
程氏一直觉得自己是听了任嬷嬷的话才得了秦钟这个宝贝儿子,所以对任嬷嬷的话早就深信不疑,自然力主一定要这样办。
秦业虽然很不喜此等飘渺无定的说法,但夫人为此事缠个不休,他便也有些动摇。
家里这些年都没有子嗣,到老了偏有了这一个,难道还不是天意见怜?
若再不知珍惜,恐怕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说来说去,秦业竟也有些信了,便许她们如此办去,只再三地叮嘱绝对不可伤了别人的孩子。
任嬷嬷仍旧请了从前随自己往养生堂看相的那一个相师来。
这些年过去,相师也蓄起了一部长须,瞧着更神秘、道法更高明了。
他将秦家下人的孩子八字、面相都看过一遍。
任嬷嬷的意思是,若是这些孩子都不合用,便再去乡间寻觅。
谁知过程倒很顺利,相师一眼就挑中了长顺儿。
这老神棍指着正全神贯注地吮自己手指头的长顺儿,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孩子乃是极硬的命格,虽然生了一副劳碌相,却主平安顺遂一生,那些邪祟是等闲近不得他的身的。
长顺儿的娘和奶奶听说任嬷嬷要带了长顺儿去,都舍不得。
那老奶奶自己本就笃信这个,再不肯叫自己的孙子去给别人做替身儿挡煞的;
长顺儿的娘心里也不愿意,见婆婆这样坚持,更有了主心骨儿,也说不肯。
长顺儿的爹便骂道:“咱们家几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命,一辈子瞧主子脸色,挣不下几个钱,好容易有一个由头能叫主人家记咱们的好儿,你们又不肯了。长顺儿不是我亲生的?难道我就看着他送命去么?你们没听人家给他批的八字?这臭小子的命硬着呢,岂是容易就能被治住的。从来富贵险中求,若舍不得他,往后咱们也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你们也别再同我念叨谁家有体面了。”
其实他爹心里也没底。
但长顺儿还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叫顺儿。长顺儿爹想着要舍了这一个幼子,给家里搏一段好前程,若是赌赢了,大家欢喜;若是……家里好歹还有他哥哥,主人家一定也少不得要体谅抚恤,今后的日子总是会好过些。
这些话当然不敢说给他媳妇和老娘听。
长顺儿的爹说完,也不理他娘和媳妇,径自就去应了这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