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聂卡倚在窗前,全神贯注地凝听着什么。然而此时室外只有丝丝细雪飘落,别无他物。
乌萝走出病房,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背影。
她想要出声叫他,身边的电子屏幕循环播报的新闻强行俘获了她的目光。
毫无疑问,今日头条新闻是接待厅爆炸事件。废墟上还有人群在徘徊,集体面对镜头呐喊出模糊言语。肮脏的雪花在他们头顶降下了一层无情屏障。
比人群更加靠近镜头的是记者。他们用不同语言反复陈述着同一个观点:
“毫无疑问,这是针对母星居民进行的有预谋的罪行。然而,戏剧性的转折是,此次伤亡人员大部分是所谓的黑户,即没有母星公民资格的人。因为先前发生的星舰事故,这些黑户正聚集在大厅里,尝试领取赔偿金……目前仍然有大量黑户聚集在现场示威,试图阻碍正常搜救。”
乌萝正在注视屏幕上那些被镜头忽略的人群时,一名仿生人医生靠近她,并伸出了手——被她下意识格挡。
手心一凉。
她回头,发现对方只不过是递来了一瓶麦草汁风味能量饮料。
“请您小心活动。”
仿生人医生用毫无感情的语调问道:
“请注意到您的手环已经联通所有医护人员。只需要出示,我们会将关注您的健康作为第一要务。”
乌萝转头一看,发现来来去去的尽是仿生人护士和医生,顿时明白过来肯定是尼禄为她选了这种价格虚高又容易勾起阴暗回忆的医院。更可气的是,这只带金属芯片的手环的牢固程度超出预期。
同时,一件更重要的事闪过脑海——
她现在本该和某个特殊仿生人在一起才对。
“糟了。我得立刻出院。”
她这才想到卡西乌斯的仿生人被遗忘在了爆炸现场,再望向新闻里的抗议人群,心里一紧。
“对不起,您现在还不能出院。我们为您准备的检查流程还未结束,请回到病房。”
仿生人医生提示道。
乌萝不理睬他,自己径直走向电梯。好几个护士瞬间靠近过来挡住去路,用同样的语音提示道:
“VIP病人请回到病房,我们会为您倾情服务。”
从护士们的肩膀之间,米聂卡伸手握住了乌萝的手腕,让她放松。
“这位病人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伸出触须,慢慢地推开了这些仿生人,让乌萝走出来:
“我和她只是在走廊上休息一下——对吗,乌萝?”
乌萝很不情愿地在仿生人的注视下点头。
护士得到肯定答复后终于各自散开。米聂卡领着她走到窗边,在凌乱冷风之中对着她微微歪头,让她往外看。
乌萝也想像他那样若无其事。但她做不到。这一点情绪很快被米聂卡发觉。
她说道:
“我以为我们已经决定了,不刺激尼禄。”
“我没有。”
“你明明就在药水里掺了其他东西。”
米聂卡望着她,嘴角仍然含着恶作剧成功的笑意,脸庞却已经被漠视一切的高傲神情占据。冷风吹过,一缕一缕的金发落在他的苍白额头,好似月影从雪地浮现,让他藏在皮囊之下的坚硬冷漠内核得以展现。
“他是一个用药物随便毒害自己的废物。我所做的只是小小地推了他一下。”
他好像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一般:
“你生气是因为我擅自行动……还是因为这件事与他有关?”
“米聂卡!”
她感觉冷风在侵入咽喉,让她的呼吸变艰难了一瞬间:
“我不需要你暗中的那些帮助。我需要你相信我。”
米聂卡伸手为她挡住风,然后在她双眼干涩流泪时伸手触摸她的脸颊。被她的呼吸温暖的潮湿手掌一点一点挪移,仿佛是从来不曾接触人类的粉白色动物在感受着呼吸的韵律,从水源中汲取生命。
“没有第二次了。”
他主动贴近,和她碰了碰额头:
“把这次冲动当成我的嫉妒心,好吗?因为我们是家人,我才这样想要为你排除一切障碍。别无他想。”
乌萝不禁注意到他仍然只伸出了自己那只维持人类形态的手臂。她想到了那些向米聂卡寻求安慰的人们的姿势,略微失落。
“我们要去找你的仿生人。现在出发吗?”
米聂卡主动问道。
短暂惊愕过后,乌萝沉默地点头同意。
一阵引擎声响起,窗外落雪的轨迹被扰乱,一辆浮空车穿破夜幕,上升至与窗户平齐的高度。
米聂卡纵身跨越窗台,不费力气地溜入车内,然后通过打开的车门向她伸手:
“有胆量过来吗?”
乌萝回头,在仿生人护士的警告声中挥手道别。
“再见了。医疗账单请寄给我的病房里的那个人。”
她站在窗台上,低头跳入车厢内,因为手臂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动作略有失误,被米聂卡接住。浮空车向着市区的密集电子屏幕行驶,四面八方投射来的鲜艳灯光就像是子弹在两人周围穿梭,营造出虚假的暖光氛围。
米聂卡接触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她的手臂被托起,伤口随即被一处柔软湿润的黏膜包裹。乌萝在暗处伸手,抚摸他的触须。
触须被惊动了,抖动着想要溜走,被她牢牢按住。感觉到她的执着,本来可以轻松将她举起来的柔韧触须竟然松弛下来,乖巧地任由她掌控。
米聂卡没有看她。她也没有去观察他的反应。车厢里只有她的呼吸声,以及触须主动与人类手掌互相交缠,粘液渗入伤口时粘稠声音。类似于血液而并非血的温暖气息弥漫覆盖两人的视线,截然不同的黏膜与皮肤逐渐交融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浮空车陡然失控,险些撞上广告牌。车里的两人慌忙分开。
“我需要专心看路。”
“你需要专心看路。”
两人同时说道。
米聂卡的触须重新缩回衣服里。乌萝侧过脸去看窗外,手掌抚摸着自己已经几乎愈合的伤疤,脸上却渐渐浮起微笑。
浮空车经过宣传远征星舰的广告牌。无人机正在重新涂装,用红色喷漆涂抹去卡西乌斯指挥官的形象。宣传画上的卡西乌斯被特意描绘的光圈环绕,永恒定格在光芒之中。
乌萝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在渐渐消失。像掩盖光鲜画面的红漆,阴影与伪装被剥除后,真相逐渐显露。
激发她做出尝试,去试探米聂卡的底线的冲动来源于一段被刻意封锁的回忆。
在某个同样的雪夜,她独自坐在卡西乌斯的宅邸的卧室里,将虚拟景色调整为原野风景,试图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这是她和卡西乌斯婚后的第一晚。
她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确定自己的选择。
结果他没有出现。
乌萝伴着风雪声和模拟麦浪摇晃的白噪音入睡。眼前的灯光忽明忽暗,在沉重的眼皮下制造出晨曦将至时的红橙色光点。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