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布衣衫的少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阿灵的视线,留下她在原地有些发愣,什么呀?他哪根筋没搭对?不就说了一句他吃相不好,至于吗?
从那些下人口中得知,那个叫何平的孩子确实是个孤儿,他七岁时逃难到了村口,求着村长进到何家做长工。不要工钱,不要好处,只要一口饭吃。他们是饥荒流亡到这儿来的,某种程度上,的确算是八辈子没饭吃了……
阿灵抱着洗好的衣裳打院门经过时偷偷瞥了一眼那几个瘦弱的男孩儿,他走路一瘸一拐,背上扛着厚重的东西,眉头微皱,显是在忍痛。
那是鞭伤吧,他仿佛跟着何五牛在南边田里种稻子,傍晚时分扛着柴火回来,简单吃过饭再过去,几个年轻小子守一会儿瓜田,有时便在瓜棚里睡了,第二天一早再回来。
她望着阴恻恻的天,今晚应当要下雨吧……
雷暴果然在夜里炸响,男孩没穿蓑衣没戴斗笠,一个人慢吞吞地沿着墙根往前走着。闪电不时降落在高墙乌瓦之上,黑影像一只鬼手四面八方伸来。
轰隆一声,何平走到墙根尽头时忽然被一只手拉了过去。
“别叫!”
熟悉的声音,他不会叫,他想,他的恐惧只在眼睛里显露。此刻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是那个姑娘鬼鬼祟祟的脸。
一滴雨滑进了他眼睛里,他皱眉眨了眨眼,下一刻她却提袖替他擦干了脸上的雨。
“跟我来。”
她左手撑着伞,右手怀抱着一个小箱子,他余光偷偷看去,只能看到她宽厚的肩膀。耳边是咚咚的雨声打在油纸伞上,斜风细雨从西边吹过,被她全然挡住,她要做什么?
他有些警惕。
“八宝饭、炒鸡蛋、猪油拌莴笋、还有你最爱的香肠。”
“我不喜欢。”明明那个人是她。但这不是重点,他们在一个偏僻的杂物仓里坐下。
阿灵一面拿出匣子里的菜,一面要去扯他衣服。
“你干什么!”
他皱着眉头看她,一副戒备模样。阿灵重重拍了一掌他的背,引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小屁孩别扭得很,我给你上药干什么……”阿灵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接着他闻到了浓重的药香味。
他没再抵抗,任由她解他的衣服,她却又犹豫起来,“你几天没洗澡了……伤口和衣服都黏一起了。”
她咬唇,似乎觉得有些棘手,“我没带剪子过来,你等我一会儿,我……”
撕拉一声,她看见何平直接把衣服连皮带肉地扒了下来,本来已经要结痂的伤口再度崩裂,血渗了满背,看着十分可怖。
阿灵愣了愣,“你干嘛呀!不痛吗你!”
这人怎么跟傻子一样,傻子都知道疼,他疼得都冒汗了,却一句不叫。
何平冷冷道,“要治快治。”
下一秒就被阿灵狠狠按着头推了一把,“小小年纪耍什么帅呢,知不知道身体最重要。”
她叹了口气,看着满背新旧伤痕,仔仔细细地撒上了药粉,又包扎了一番,接着满意地拍了拍他胳膊,“好了。”
“你很闲吗?”
她用湿布给他擦干净后再上的药,冰冰凉凉的,拭去了粘腻,很舒服。只是他吐出来的话让人不大舒服。
好在阿灵没和他一般见识,“是啊,整天坐在绣房里乘着冰摇着扇子纳凉,一天三顿,半步不挪。”
他抿了抿唇,骄奢。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窗外的月亮,“今天是小暑,每次这个时候我娘都会做果子给我,阿爹要炒香肠下酒,我酒量其实可好了,一两斤是不成问题,比我阿弟那臭小子厉害多了。等你伤好了,我给你带桂花酿。”
她自顾自地说着,凄冷的夜里就着一盏油灯,满地尘土,却让他感觉如在春室。
他有些烦躁地打断了她,“我跟你很熟吗?”
男孩像只炸毛的猫,阿灵笑道,“不熟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少奶和下人做朋友?”他讥讽道,“不敢高攀。”
“下人又怎样?大家都是人,都要吃饭穿衣说话,五十年前何家太爷也只是另一家老爷家的长工,做什么不把下人当人看?”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激愤,“你那个干爹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倚老卖老,压榨小孩儿,当的什么爹!”
她弟弟比何平要小呢,都比何平壮实两倍,每次看到何平那小身板儿那张倔脸,她就想到自家弟弟。
他余光瞄到阿灵那双挥动的手时顿了顿,宽袖里露出一截臂膀,青紫交加,像是被藤条打过。她做的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举动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冷冷道,“不需要,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冒着风雨,何平走了出去。
阿灵再次摸不着头脑,哼了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
何平以为能摆脱她的时候她再一次追了上来,拿把伞因她快速奔跑并没遮住什么,头发沾上了雨水,她眯着眼睛看他,“药……没拿走,这个够用三四天的,等用完以后再到这里找我拿。”
她把东西塞到他手里,想了想,又把伞也塞了过去,提起裙子匆匆跑走了。
“伞记得还给我!”
……
那夜的雨持续了近半个月,从热到冷,水落在地上结成了冰,枇杷落了,绿叶蒙上一层厚霜。像一把巨大的油伞,笼罩着宅院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