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能在惹出丑闻仍然稳稳当当地住在沈家的姑奶奶,实非常人。
院子偏僻,但里面装饰却没有打马虎眼,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这就不由让人疑心沈灼当日凄凄惨惨一身拦他的动机。
一婢女前来引路。
过长廊,转内室,日影错,娇声唤。
沈昀止步,女子内室怎可擅入,为这一座铁矿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面对这位堂姐,但不曾想第一关竟拦在了这里。
他一停,身后一溜串的人也停,沈灼跟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在沈昀身后,此时正东张西望着。
沈昀垂眸笑问:“灼哥儿,你娘亲的住处竟也不熟悉吗?”
小孩浑身一抖,仿佛有人在拿刀跺乌龟的头似的缩回脖子,结结巴巴的:
“我…我也好久没来了。”
气氛又冷了一寸。
那婢女回身,疑惑地看着众人,手在身前比划着让人进来。
原来竟是哑女。
沈昀哂笑一声,室内的女子的呼唤越发微弱,间或夹杂些咳嗽声,像是寒风中呜咽的花骨朵儿。
沈昀让容周留下,只带了款冬入内。
明明大好春日,屋内偏挂了厚帘,木窗紧紧闭合,阳光偶尔钻进来一缕,反倒衬的此处有些发霉了似的阴暗。
手持孤本三千、家财万贯的女人病歪歪靠在床上,面色惨败,唇上倒是被咳嗽激出几份血色,见人入内未语先笑,端静如同一尊薄瓷花瓶。
沈昀讥诮出声:“堂姐料事如神,怎么未曾料到自己命不久矣。”
女子微微转头,让阳光打在侧脸上,享受般微微眯眼。
她嗓音带着天生的一股娇俏,将人扯进烂漫春花里:“我所料何事?料定你贪欲不平,必然会来见我吗?如今见了哑奴,认出你侯府的死士,怕东西进了侯府公库,自己捞不到好处?世子不必心焦,我的东西许给谁就是谁的!”
“你的东西?”
女子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俯身笑出了泪花:“世子这话说的,真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五年前,侯爷好大威风,将游寇扫荡了个干净。我孩儿他爹东躲西藏给我们孤儿寡母挣了些家业。”
她斜睥一眼沈昀,语气变得刻薄起来:“不偷不抢,本本分分,如今他爹死了,竟还不是我的了不成?”
两人开始交谈时哑女就将其他人都引了出去,此时屋内只有沈昀与女子两人。
薄瓷花瓶摔碎了,里头竟爬出个毒蝎来,娇俏的声音被久病折磨,渗了毒一样嘶哑:“十个亲卫!将龙虎山翻了个底掉,不就是想要铁矿吗?你在这儿装什么装!”
细白的手指笼了笼碎发,见沈昀面色铁青,她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语调更是戏谑了起来:“哎呀呀!沈侯爷英明神武,竟然没跟你说吗?”
“也是,侯府将门嫡长,竟怯懦至此。一日边境风沙都没见过,钻进圣贤书里乐不思蜀。心气儿也高,国子监的生员资格不要,非得县试、府试、院试轮过一遭,求一个名正言顺,才能不叫人轻瞧。”
她唱念做打,似是榨着最后一丝生气也要一观沈昀丑态。
“听说你还有个胞弟,这岂不正好,待你打马御街小青袍,他年华正茂是将军,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文武双全、两相得宜、想的妙!”
沈昀憋着笑,脸上的神情差点没稳住,没想到这堂姐还是个戏迷。
他低头将要翘不翘的嘴角摆平。再抬头就是一副强撑的模样,语气愤然:“分明是堂姐有求于人,何必如此辱我?”
再加点色厉内荏的味道:“灼哥儿可是说要跟我走来着!”你小心说话!
扮个蠢货活灵活现,沈昀都佩服自己三分。
女子扭曲的神情一滞,像是被钳住七寸的毒蛇,毒蛇要挣扎,她却已经油尽灯枯,无计可施。
良久,女子垂首,细弱的声音传来:“世子勿恼,将死之人的狂妄之语罢了,何必与我计较!”
她掀起一角被褥,吃力地扣下一块木板,取出一只陈旧木盒捧到沈昀跟前。
“那铁矿你们在龙虎山上搜是不可能找到的。杨威狡兔三窟,与我不过露水情缘。他如今是死了还是逃了那只有老天知道。但他只有灼儿一个孩子,总算是有些慈父心肠。”
盒子被打开。
空间不大,数十张地契,一张鞣制的皮革卷成一卷,用一条殷红的带子系着。
“他只给了我这些。”又指了指对面的书架,“我从不违诺,孤本是我少时收集,你有看上眼的取了便是。地契我知道有什么,却没去看过,恐怕来处不是很干净,但于你而言想来不是难事。”
带子被抽开,皮革一散,露出一副简易地图来。
女子彻底没了力气,歪倒在床上,喘气喘了半天才能继续说话。
“至于铁矿,五年前的大水将它冲了出来。杨威没那胆气开采,又舍不得丢,当时沈侯爷撵狗似的追着他杀,江知府在东市斩的人头滚滚,他藏着掖着又不敢上报朝廷,这才烂在了手里。”
沈昀拿着地图看,闻言接话:“五年时间,当时不敢,后来怎么也不上交?他难道不知铁矿官营?私自开采、瞒而不报可是重罪。”
“呦,世子大人不装傻了?”
她嬉笑逗人,看得出来少时一二性情,一定是个面上端静,实则有些恶劣性子的人。
沈昀抬头看她:“堂姐让灼哥儿对我装可怜,又让七哥装聋作哑,我回敬一二有何不可?”
她撇撇嘴,方才一阵阴阳怪气倒是让她的恶气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