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御史一贯阴晴不定,此次忽然发作,也算稳定发挥。薛大姑娘不以为忤,回到车上,目送薛家船队离开码头后,便由薛兼护送回程。
她本就一夜未眠,此刻松懈下来,不由得生出倦意。眼皮打架之时,马车忽然骤停。
阿橘未加提防,差点一脑袋捅到窗棂上,气得隔着门帘便嚷:“怎么回事?”
没待她有下一步动作,薛兼已在外头肃然道:“别出来。”
可惜车厢里除了阿橘,还坐着他素来管教不动的薛大姑娘。未几,厚重的门帘被一双素手推开缝隙,薛扫眉步出车厢,在马车的前室站定。
居高临下,她立刻看见前面堆叠的人群中心,赫然仰卧着一个抽搐的人。秽物从他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流出,那人两眼翻白,面色白得发青,甚至隐隐透出蓝灰色。他脱力得连呻吟都发不出,下身周围的地面上也是狼藉一片,散发出诡异的腥臭味。也许是此人的形状太过诡异,周围的人无一敢上前,但驻足围观的人多了,便挡住了薛家马车的去路。
薛扫眉心头一紧。
林掌柜去世前,也是这样的面色。
薛兼刚交待完手下人去前头开路,回头便看见那道素白的纤影。她出来得急,未来得及裹上狐裘,也没戴银箔面具,素面低眉站在那里,好像一尊白瓷观音。无上慈悲,但一碰就碎。
现实与记忆中的画面瞬时重叠。薛兼一时怔忪,喝止的话梗在喉头。
他第一次见到薛扫眉,也是如此仰视。
那是弘文二十二年春三月里的一天,他奉主人之名在薛宅埋伏盯梢。午后,薛少爷惯用的马车出了后门,他便顶着斗笠,骑上毛驴,化装成农夫模样,跟了上去。
那马车出了南城门,径直向南,往城郊桑罗山的方向驶去。转入山路后,行人几乎绝迹,马车又行得极慢,他虽保持着距离,但如此持续地跟在后头,一旦教人发现,恐怕会显得突兀——倒不如先越过去,抄小路到山顶附近,也可洞察马车的去向。打定主意,他往毛驴臀上一击,那长耳畜生低叫一声,小步跑了起来,追上了马车。
他自幼习武,耳力异于常人,就在与马车并肩之时,清晰地听到车厢里头似乎有人在互相拉扯,紧接着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嗔怪声:“大姑娘,快别淘气啦!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怎可以……”
原来马车里的并非薛少爷,而是他的妹妹薛大姑娘;那个出言规劝的,想来是她的侍女。
正这么揣测着,他已经超了过去,很快将那马车撇在了身后。又往前行了半里地,有一处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野径入口,他将毛驴栓在道旁树上,预备步行上山。
就在这时,几声惊呼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他站的地方地势较高,回头望去,便见那匹拉着薛家马车的棕色骏马正撒足狂奔,拽得后头的车辕嘎吱作响,车厢剧烈震颤,几欲散架。一截缰绳在地上拖着,与马蹄一同扬起地面上的积尘。
“停下来,停下!”原先坐在前室悠闲赶车的车夫,不知何时下了车,此刻正连滚带爬地跟在后头呐喊,可惜力有不逮,被棕马甩出一程。
若薛家大姑娘此时出了事,惊动整个薛宅,恐怕会影响主人的计划。
他当机立断,飞身上前,一把拽住那棕马的辔头。那马十分高大,惊痛之下扬蹄便向他踏来。他松开辔头,后仰避过马蹄的瞬间,从地上拾起缰绳搭在肩头,手中使出十分力气,终于在站定时拉住了惊马。
车夫终于赶上前来,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忙不迭地道谢。他重新戴好因动作而歪斜的斗笠,正欲不发一言地离去,忽然被人叫住:“壮士留步!”
他抬起眼,却见一位黄衣少女从马车前室那里俏生生地立起,低眉垂目,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金丝发带自她双鬟上垂下,被薄汗粘在玉一般的脖颈上。十七岁的薛大姑娘未施脂粉,却清丽鲜妍,像一朵从露水中绽开的女贞花。
她身后,一个稍年长些的女子钻出车厢,惊魂未定地拉住她打量:“好姑娘,你没事罢?可吓死阿柚了。你做什么不好,非要顽皮去驾车!要出了什么好歹,老爷、夫人非打死我不可了!”
车夫冷汗涔涔,赔笑着站在一旁。
这位大姑娘因命格奇特,在外修行多年,直到去岁才回到家中。父母兄长自觉亏欠,对她如珠似宝地娇宠;加上她极爱说笑,颇有些急公好义的心肠,即使对微末下人也从不摆架子,所以阖府上下对她又爱又敬,凡事无有不依的。方才在山道上,薛大姑娘见四下无人,一时技痒,非央求着车夫让自己驾驭一段。谁知中途颠簸,缰绳从她手中脱落,马又被树枝惊扰,这才有了险情。
薛扫眉从那名唤“阿柚”的侍女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满不在乎地道:“又啰嗦!你不说,我不说,赶车的大叔不说,谁会知道今天出了什么事?”
她又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俊的身手,多亏您啦!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小女子好给恩人立一块长生牌位。”
他是主人收养的杀手,没有姓氏,也没有正经的名字,只有个编号,帮众平日里都喊他“十七”。“尊姓大名”,那管好听的嗓子能轻易说出的这四个字、贩夫走卒都有的东西,他从来不曾拥有。
他今日虽然戴了斗笠、面上也留了须,非仔细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也算是在薛大姑娘面前露了脸。为免惹人疑窦,生出更多枝节,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思及此处,他定下心神,指指嘴,又摆摆手,示意自己口不能言,转身就要走。
“恩人等等!你的手怎么啦?”薛大姑娘眼尖地瞥见他掌中的血红痕迹,立刻蹙紧眉头,往前疾走一小步,“转过来让我看看——是方才受的伤罢?”若不是阿柚在后头拉着,她简直要立时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他本该继续装聋作哑,一走了之的。这样才对。
但她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你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