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樾倒吸一口气,半晌挤出来两个字,“并未。”
魏如霜由衷感慨,虽然邢樾没吃多少庵罗果,但习武之人果真身体康健,寻常人碰见风团,痒个两三天都是短的。她以前还见过一个别村的大爷,家里人带到王老太医那里的时候,浑身上下被他自己挠的没有一块好皮肉。
“将军再泡一会儿,我先出去了,有事儿您叫我。”魏如霜看完自己的病人,满意地回去接着剪窗花。
本来已经不觉得痒了,后背遭魏如霜划过的地方又像是被万千只蚂蚁啃噬一般,又酸又麻,邢樾沉下身子,连肩头都浸到水里。
等一刻钟出来后,水已经凉透了。
魏如霜的窗花也剪好了,舍不得贴门上被风吹雨淋,思来想去让青荷拿了一个大小差不多的铜镜,贴在了镜子上。
贴窗花的镜子就放在梳妆台镜子旁边,这样便能多看几日了。
日头已经往西斜,院子里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魏如霜没能亲眼看见自己成婚当日的热闹景象,想来与现在也差不多。
邢樾着了身群青袍子,鸦黑色的大氅领口处围了一圈貂皮毛领,像魏府佛堂里摆着的一尊白玉观音,只是又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嘱咐道:“你自己先吃,我去前院饮两杯酒便回来陪你。”
原计划把府里高伯、白若亭他们聚在一起,谁知张轩年前赶了回来,张轩白若亭两人一个能喝、一个爱喝,遇到一起免不了拼酒,再不好让魏如霜与他们同桌,干脆前院后院摆两桌。
魏如霜小鸡啄米般点头答应,她提前好几日便让梦竹给厨房交代过,小年夜她要吃盆菜!
盆菜跟大锅炖菜差不多,姑母把它叫做穷人家里的佛跳墙,有钱人家放些鲍鱼、鹿筋往佛跳墙上靠,她们家煮些冬笋、蹄膀,也是鲜美的不行。
不知将军府的厨子做出的是什么味道,有没有姑母做的好吃,也不知姑母和小虎小年吃些什么,魏府会不会苛待二人。
……
前院后院菜色都是一样的,当邢樾看见桌上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盆菜时,就知道这是魏如霜的安排。
他向来是厨房送来什么吃什么,不会也懒得跟厨房交代做什么菜色,遇到合胃口的多吃两口,不合胃口的也不浪费。
其余几人除了白若亭还偶尔点些新菜尝尝,都是跟着其他人吃大锅饭,在寨子里、在军中都是这么过来的。
别看白若亭整日放荡不羁的模样,一概饮食用度可讲究得很。写字要用湖笔、徽墨,喝茶要当年的六安瓜皮,菜不仅要口味好,更要样子美,摆盘精致。盆菜味道不错,但数十样东西煮到一起,过于粗放。
桌上热菜还没上齐,酒壶已经换了一轮了。张轩还嫌不过瘾,要换成坛子喝,白若亭欣然同意,“既然喝了,就要喝得畅快,来,再干一杯。”
邢樾自认酒量不行,饮完杯中酒道:“你们先吃,我去后面了。”
“拦住邢哥。”张轩已有了七成醉意,指着邢樾道,“别让他走,我还没见着夫人呢。”
白若亭无奈叹息,这句无礼的话听在别人耳中顷刻间能要了他的小命,伸手打掉张轩逾矩的手,斥责道:“关你什么事,你喝你的。”转头揽着邢樾的肩膀,道:“走,我送你两步。”
邢樾瞄了眼白若亭行动不便的腿,故意奚落,“你是已经醉了吗?你送我,我是不是还得送你回来?”
白若亭一拳捶向邢樾丹田,不仅被拦住没打到,还被邢樾打了回来,吃痛地骂道:“赶紧走,废话那么多。”
二人勾肩搭背磨磨叽叽走到了二进门,邢樾不耐烦地甩开了白若亭,“要说什么赶紧说。”
“也没什么,这不是看你着急陪夫人,替你找借口吗?”白若亭心里揣着事,眼神飘忽,“上次跟你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说不明白就别说了。”邢樾收拢大氅领口,大冬天在这里陪白若亭受冻,他真是脑子坏了。
“也没别的事,先前对夫人颇有微辞是我不对,也是她那个便宜爹魏道元干出来的没良心事。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嫁给你,日子也不好过。
再者说了,这姑娘是青州人,说不定在外乞讨的时候你们俩还认识呢!”白若亭可没忘邢樾嘲讽他腿脚不便,讲到最后也不肯认输,嘴上不饶人的刺了回去。
“乞讨?”邢樾问道。
白若亭无奈地摊摊手,要说巧不巧,两口子一个出身,“是啊,十年前乞讨,指不定你俩就是一个地方讨饭吃的。”
邢樾嘴里反复嚼着十年前几个字,张轩查到的消息明明说魏如霜尚在襁褓便被捡回去了,太学的学生反而讲魏如霜是十年前才被捡回去的。
他不信张轩会骗他,魏如霜身世必定有一方在说谎。
见邢樾出神,白若亭拍了下他的后背,“走了啊,我回去接着喝了。”
他转身离开后,邢樾依旧驻足原地,冷冽的北风裹挟着松柏的清冷,需狠狠吸一大口,才能缓解他腹中的灼热。
北方冬日里的寒风卷起枯枝落叶、卷起大氅的衣角,吹得灯笼摇摇晃晃站不稳,二进门近在眼前,他听得到屋里热闹喧哗的拼酒声,也听得到被积雪压断的枝条噼啪作响,更听得清对自己的质问。
在等什么?
都说冷风醒酒,但他觉得自己更醉了,远处游廊下的灯笼的点点红光像是夜间战场上的烽火台,青石地砖铺成的路像一片深不可测危机四伏的沼泽,他不敢向前半步。
在犹豫什么?
他自问杀孽太重,老天惩罚他无可厚非,魏如霜真是阿若,他定要对老天千恩万谢,谢老天垂怜稚女无辜,恩赐阿若几年太平安稳日子。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是非对错、恩怨纠葛本就是人逃不开的桎梏。
邢樾提起大氅,抬脚跨过二进门,造化弄人本是世间常理,既已落空了多次,再多一次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