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乍响,翟和朔身体一僵,差点没从床上跳下。
他害怕铃声。这是在失声前就染上的毛病。
身为血统纯正的社恐,接电话对翟和朔来说,是比主动拨号更困难的事情。
拨出去好歹有个做心理准备的时间,铃响则意味着接起后他就要应对完全陌生的通话内容,反应还不能太迟钝,沉默的时间长了,他难受,对面听着也心烦。
电话这东西,翟和朔向来是能不接则不接。也因如此,他的手机常年设着静音模式。
实际上翟和朔至少有大半年没听见过电话铃响了。他很清楚,会出现眼下的情形绝对是刚才被闫裴周折腾来折腾去,哪个环节给碰到了音量键。
手机还丢在床头柜上,闫裴周比他先看清屏幕上的联系人名称,顺口念出声:“编辑?”
——别!
翟和朔慌了。编辑算是他平日里交集最多的人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告知过对方自己没办法开口说话的情况。现在这样一通电话打来,他自然是接不得的,总不能让六六和空气对话。
但他没来得及拦下,闫裴周手快,已经划向了接通键。
“……白老师?”
该死的闫裴周甚至点了扬声。
手机里冒出个怯怯的女声,翟和朔手一抖,下意识往上移去,捂住了两只耳朵。
六六的声音从指缝间溜进他耳朵里:“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最新一话的评论区你看了吗?”
评论区?翟和朔有种熟悉的预感。
“是这样的,呃,有读者反应你漫画的内容涉嫌抄袭了,就是那个‘骑士倒在湖里,花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梗。”
是那个啊。他想,又是有谁要特地来为难了吗。
翟和朔已经走了神。说得好听是走神,其实是不愿面对现实。他打开床头灯,一边替亲爱的编辑编点可能的猜疑。
电话通了,接了却不说话,分来分去无非那么几种情况,信号不好、不方便接听但误触了,或者是他突发恶疾昏倒在地,总之他的编辑绝对不会想到,他不出声,其实只是因为真的发不出声。
因为外放而变得模糊的声音被忽略,翟和朔的神魂游离得更远了。
——但是,等等,或许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因为六六也是个社恐,所以话才说得这样急促,风风火火自顾自往下讲了一大堆,只为早点完成任务然后和他一样滚回被窝里。
“……”
“大概情况我发你了,你也没回。我只能拨这个紧急联络号码……”
大概是终于意识到这种单方面的告知不对,外放出来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了:“白老师?你在听吗?……喂?”
“是信号不好吧?”电话那头的人困惑着挂断了通话。
通话结束,一声提示音落,翟和朔彻底清醒了。
闫裴周识相地将手机递到他面前,他抓过来,在搜索栏里输上熟悉的昵称,紧急把人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因为恐慌,字也接连打错,翟和朔被系统自带的输入法折磨得快要疯掉,最后总算凑出个能勉强看懂的句子。
他编了个借口,谎称家里网络不稳定,先前的信息都接收不了,六六没起疑心,重新发了他一份聊天记录。
翟和朔点开来看,里头有他漫画评论区的截图,和两年前那次一样,上来就是长篇大论的控诉。
在他评论区里筑起高楼的是一个大画师的小腿毛,发了他漫画里场景和画师例图的直观对比。其实他们画风不很相像,能被实锤的地方只有构图上的设计。
他将记录里附上的图片放大了看。西幻服设,同样是水中场景,伤重的人物和繁茂得将要开出边框来的花,难怪会有评论说相似度叠满了,不算借鉴,就是抄袭。
对方发表的时间在一个月前,早了他发给编辑部确定终稿的时间近半个月。他不占理。
这个构图的插画翟和朔更早之前也画过,但和他同期的作品一样,要么进了垃圾桶,要么在回收站里躺到了过期。
翟和朔只能寄希望于存档里的文件创建时间比对方的更早。被指抄袭的是第二十一话,他按照序号在文件夹里翻找,十九、二十,然后是二十一。
……被标记为二十一的文件夹里只有初稿和初稿之后的存档。创建时间最早的,是分镜画完台词也填了初版,只是还没有细化人物便提交给编辑看了个大概的版本,同样晚于例图发布的时间。
这能证明什么。证明他人物场景是自己画的,只有情节是抄的吗。
他闭眼点了返回再进去,祈祷自己是记错了,睁眼时见到的还是同样的页面。
呼吸滞住,浑身血液似乎也跟着倒流,翟和朔如坠冰窖,来来回回确认数次,最后终于死心。
他记起来了。画这一话时草稿箱出了点问题,页面强制闪退,再登上时只跳出来一个简单的灰色弹窗。
是阴差阳错中了邪了还是脑子没跟过来还留在床上不重要,反正他的手指就是移到了不恢复数据的选项上,然后坚定无比地点了下去。
这么一闹倒是误打误撞,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烦恼更新的问题了。
旧事重演,抄袭在这个圈子里是永久的黑点,如果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他根本不可能再混下去。
上一次被挂没办法自证是因为最初的灵感他自己删掉了,这一次是画图时刚好停电又刚好误选了不恢复数据,人怎么就能倒霉成这样,好像所有坏事都在同一个阶段内吻了上来。总是说倒霉死了倒霉死了,倒霉难道是什么可以死而复生的东西?
这么说其实也对,真菌都有孢子,遇到不适合生存的环境就自觉闭气休眠,在外人看来跟死了也没有差别。
翟和朔被惹毛了,但没有毛茸茸地走开。
视野天旋地转,他想自己该是绊到了什么又撞到了床尾,干脆就在地毯上坐下,用看不见的尾巴将自己团起。
……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不明白。好像也一直没办法明白,他安安静静从不惹事,坏事却自己找上门来。
上一次这样绝望还是在读书时,他和他的画都被侮辱。难受是肯定的,翟和朔只能尽量忽略,将公开发表的画作转成私密。后来情况变得不可控制,他一看见自己的画就想起当时情境,紧随而来的是毁灭欲。
所以他决定不再留着了,将所有的画都删掉,当作抹杀掉自己的过去,因为相信「未来画出的作品会更好」,他会画出更满意的作品。现在他知道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错得彻底。
他问空气:……这次是停电,下一次出事了找不到证据又会是什么。
空气不语,但闫裴周跳出来了:“……那上一次是?”
我自己删的。翟和朔戳着地毯上的细绒,头也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