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翟和朔是被鬼叫醒的。或者说得更好听些,闫裴周非常热心,为他提供了免费的叫醒服务。
其实他是被闷醒的,好像有谁往他脸上丢了两张纸,黏得他难受。不过,在他睁开眼前,放纸的人还算识相,先将它们挪开了。
“喂!”那人上手来捏他的脸,“醒醒。眼睛该睁开了。”
翟和朔听话地回到现实,后知后觉几秒钟前自己还在做梦,在旁边一脸衰样嚷嚷着的是闫裴周。
不对,这其实是个梦中梦。翟和朔如此判断,闫裴周要是哪天想叫他起床绝对不会这么温柔,估计只会来挠他的脚底,秉承一贯喜欢犯贱的作风。
确认无误,他于是什么话都敢说了,从梦里带出来的脏东西随便往外倒:
——还没学会做人先出来当画师了?怎么好意思的,仗着基础还可以就这里抄抄那里也抄抄。
——垃圾、贱种。绘圈的风气就是你这样的人带坏的。
——好吧,就像你说的,全世界的画师里就我最烂了,又怎样呢。
这类想法不是很好。闫裴周听他自言自语,不是第一次没办法理解他的脑回路:“怎么会这样想。”
翟和朔不答反问:你也觉得我奇怪吧?
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随便揉了下泛红的眼角,囫囵将杂乱的情绪揉去,想要重新蹭回温暖的被窝。
“哈?”
闫裴周放弃了他可能会自己清醒过来的可能,直接去弹他脑门:“你又遇到了什么奇怪东西?”
反正是在梦里,翟和朔不想讨论反击的合理性,撑了床垫坐起身,抬手往对方脸上就是一掐。
噫。弹性还可以。
闫裴周被他掐得龇牙咧嘴,表情明摆着是故意装的,眼底笑意骗不了人:“……这下高兴了?”
然后报复性地捏了下他鼻尖。
翟和朔吃痛,收手要走人,在下一个瞬间意识到不对,再下个瞬间才意识到不是在梦里。
他被这个梦困扰太久了。以画师的身份公开活动,收到的夸张型赞美不少,侮辱性的评论当然也有,刚刚还在梦中出现过,帮他加深了一遍记忆。
翟和朔的画师生涯不算太长,说到底也就那么几个关键节点。对祖宗的问候收得最多的时候是两年前,一个新开账号的小画师跳出来,发了几张图指认他抄袭。
那明明是诬陷,但他没办法反驳。因为对方和闫裴周一样,都是不要脸到极致的类型,可以线上交流解决的问题,却一定要约他线下出来见面,然后开个直播,把所有事都说清。
可他是个社恐。出门买点必要的东西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真正面对镜头时肯定会腿软。结巴就算了,要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就会被打成是心虚、不打自招的典型代表,然后被做成九宫格在各种厕所里游行示众。
翟和朔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也找不到能自证清白的证据,怎么说都不在理。
但他不肯低头。
恶评看得太多,否认的字句也打了很多,后果就是变得麻木,手腕和脑子一样只能迟缓转动。
翟和朔花了很长时间理清这些问题之间的关系,最后还是决定退缩。
与其假装自己是无坚不摧的什么铠甲,不如干脆缩进壳里不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经营了五六年的账号他丢掉了,连句告别也没有,最后一次发文还是对指责的反驳。
这很翟和朔。宅在屋里、阖上眼睛,开窗放一点北风进来,什么都不说,也不辩驳。
半个月过去,抄袭风波还在延续,翟和朔开始以白不百这个新身份画连载漫,试图建立起看起来更好的新生活。
他画连载,有时拖延症发作,拖更一两天,评论区里就出现一支骂他拖稿的大军。还有另一类人,喜欢写长评,揪着他剧情设计上的问题不放,实际上这个故事容易被诟病只是因为很多内容还是后期的伏笔。
以文字形式呈现出来的谩骂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反正是一路被骂过来的,他知道没必要在意这些破烂东西。
……但是,在想起来的时候,难道就不被允许难过吗。
翟和朔忘了,有些东西不是他刻意忽视了就不存在的,一旦再次被观察到,坍缩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这种爆发最终体现在躯体上。他失声了。在那个冬天悄然来临的早晨。
其时他还住在另一栋公寓,厨房比桂园的户型要小得多。开始赶稿前他照例煮了壶咖啡,马克杯找出来,摩卡壶还放在炉上,火他忘记关了。
高压高温一起作用,开盖时滚烫的液体喷出来,落了些在手背,带来不可忽视的痛意。
被烫伤了第一时间该冲冷水,道理翟和朔懂,在那之前,他先习惯性张了嘴,想喊一声痛给自己听。
“……”
和预想中的不同,什么声响都没有。
他不敢置信,扒下毛衣领子不顾手上愈演愈烈的刺痛就要去掐自己喉咙,抠到几乎要干呕,结果还是一样,连歇斯底里的吼叫他都做不到。
喉咙先于整个身体死去,惨叫、哽咽和怒吼从此都与他沾不上关系,他只用输入,不用输出。
这意味着他可以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了。是好事吗?也许是吧。
有些人还是从他刻意改了画风的漫画里揪出了可疑的细节处理方式,提起他有污点的旧账号,不过大多数激不起水花,很快就被新的讨论剧情的评论压了下去。
还有一条高赞的留言,翟和朔在它被屏蔽前也有刷到,内容是提议在线下活动时揭穿他的真面目,回复的评论不少。
那太好了。他撕着指甲边的倒刺,漫不经心想,今年的漫展也不用去了。
当然那只是临时用作自我安慰的话,最后他还是跑了趟医院。
做了什么检查挂了什么号不重要,翟和朔记得最清楚的是,阳光正正好从窗户上洒进来的时候,他就端坐在那张可以调节高低的凳子上,一只手攥着刚打印出来的检查报告。
他想,在医生的视角里,这样的自己应该足够好笑。姿态分明拘谨,却还是要僵硬着抬起头来,在纸上飞快写下行文字:——没有办法好转吗?
对方直指他失声的根源不在生理上,要处理必须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出发,而这是个无法估量所需时间的过程。
“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你自己也要多尝试着开口。”那医生宽慰似地拍拍他肩,翟和朔点头,和来时一样套上帽子口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走出了诊间。
一个疗程结束,开回来的药片他按时按量服完了,只是抹杀掉了他的情感波动,对他失声的症状半点作用没有。
也许他只是需要理由给自己放个长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理由不算太好,至少能让他在出门这件事上比以往更任性些。哑都哑了,不想外出也正常。
翟和朔坦然接受了失声的事实。然后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直到这个月,毫无征兆地,他才开始用「话语」而非文字与其他存在进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