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他是个很好说话、档期也很足的画师,在某著名约稿软件上口碑好得出奇。
当然这好说话仅限于网络上,毕竟放现实里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凑不出来。失声以后,他再没有去过线下签售现场,神秘感的维持水平在一众画师里能居于前列。
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不会再新开一部漫画了。手上这部连载漫的最新一话已经以文件形式发给了编辑,这个故事不会有理想中的结局。
两个小时后,他应该和计划里一样,出现在海边偏僻处,离这座城市人群密集处最远的地方。他会带上所有使用过的电子产品,一个个点击恢复出产设置,然后将它们丢进路上见到过的随便哪个垃圾桶内。
潮涨潮落的时间他早上已经查过,今天傍晚会有能淹没浅滩的潮水。海水上涨时恰好是日落时分,天际模糊朦胧映着红光,他将走进海里,从此摆脱这个大多数时候面目可憎的世界,也摆脱一直恬不知耻在他屋里逗留的鬼魂。
带着美好设想,翟和朔踏进了家门。
最近一班去往市郊的公交车将在半小时后到站,现在他应该换一套衣服。
翟和朔扒拉开衣柜门,从为数不多的衣物里扯出件衬衣,又找到合适的长裤换上。
其实他还可以带个口罩,多绑一个结的话或许它不会随海水漂流走,还能遮住膨胀的尸体的一部分。若干星期后,这座城市里会多出一个新的都市传说,名字翟和朔已经想好,叫口罩鬼就很合适。
他勾起嘴角,从衣柜底部抽屉里翻出一黑一蓝的两条领带。
上一次能让领带派上正常用场的场合还是毕业典礼。
翟和朔挑了蓝色那条系上,另一条顺手揣进口袋里。
他走到卧室里的半身镜前,看见红色眼影、泛白天空,而后,镜中开始浮现那张出镜率极高的脸。
然后是完整的人形。
不见呼吸起伏的躯体上套着他眼熟的衣物,看起来是他的衣服,前些天忽然无故失踪了的一套。他穿上略宽大了些,换一只能化出人形的鬼来反而偏紧,腰线也看得清楚。
“……”
男人还是盯着他看,像头蛰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巨兽,将他当成了猎物。
翟和朔无视了这道直勾勾的视线。
接下来的二十秒里无事发生。但等他调整好领带的位置,整理好这身装束转身准备出门时,对方却冷不丁从镜中伸出手来,将他拽住了。
哗啦——
镜面碎了,镜框还黏在墙上,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那个男人终于凝出了实体,不再是杯子、台灯或者浴室墙壁的一部分。他夺过了没被选中的领带。
翟和朔看着一切发生。
他很想扑向这只已经盯了他太久的不知名鬼魂,带着对方一起摔到地上去。满地渣子能让他们身上一起多出许多窟窿,赤红颜料会填满地板纹路。用生命绘就的作品总是令人难以忘怀,他也不是不想拥有。
然而在将想法转化为实际行动之前,他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除此之外,他手上还多了副柔软镣铐。
翟和朔汗毛直竖。
一语成谶,他还真成了猎物。
“领带不是这么系的。”男人说,同时对他的束缚变得更紧,“你前天不是刚向我演示过?”
神经病。翟和朔在心底暗骂,知道自己短时间内逃脱不了。
现在的状况是他双手被领带绑上,罪魁祸首绑得毫无章法,不是死结,但要磨开也要花些功夫。
摆在他面前的,是自鬼身上而来的赤裸裸的恶意。
手机放在桌上,离他有半米以上的距离,摸也摸不到。就算成功碰到了又如何,他可以连按五下电源键紧急报警求助,警察会破门而入。也许那时他已经被眼前的恶鬼吞吃入腹,如果没有,那迎接他的将会是更恶心的结局,比如被送进精神病院,美其名曰观察,然后在高墙里坐等着重新恢复人身自由。
所以他不会尝试求救,只是漠然地看着对方环视四周。
一只偷了他衣服的鬼,翟和朔想。还有鞋子,显然对他来说码数有些小了,穿着也许会磨到脚,脚跟会痛。
鬼也会痛吗?
男人的脸和他离得更近了些,占据了视野半数以上的部分,翟和朔跳脱的思绪重新移回到现实中。
他简要回顾了一下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突然触发了灵异事件升级的开关,没有找到答案。无论如何,会致使他眼前情形出现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对面这位是鬼,要么他比自己预想中要疯得更早。
哪种可能都不是好事。
想来他应该害怕得抽泣,或者愤怒地嘶吼,而非现在这样,仅仅作为一个无趣的沉默者存在。但即使是在他失去自己的声音前,在梦里或现实中被人推下楼、踹倒在地,他也是喊不出声的。
他是个懦夫。
意识到这一点的翟和朔垂下眸。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脸。
视觉和触觉一并告诉翟和朔,那是属于陌生物种的指甲。
凉而硬,触感真实,但不锋利,不是教程里推荐的水鬼画法。
一个懒散的声音问:“哑巴了?”
是啊。他抬起下颌,狠狠瞪向对方:难为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这一点居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刚才还摩挲着他脸的手适时退远了些,没有将他唇下的皮肤划破。
那鬼倒觉得好笑了。
“哑巴。”他说,手又伸过来轻拍了他脸颊,带着刺骨的冷。手指一触即离,冷意却长久地留在被触碰处。
翟和朔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后半句话他听不懂了。
某个邪门的存在对他说:“我还真从来没有发现过。”
“——‘难为我盯着你看了这么久?’”
和他心中所想只有两字之差,甚至差别仅仅在于互换了位置。
翟和朔那双死水般平静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无法忽视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