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羽激动道:“不要!你听我说完。”他咳嗽了几声,“那时候我是进士科第一,很狂妄,朝里却没有我的位置。直到遇见燕王,毫不夸张,他待我是国士之礼。那时候我就发誓,要一辈子效忠他,做不了将相,做谋士长史,也不错。”
“所以哪怕段侍御劝你,说燕王有反意,你也是头也不回跟燕王走了?”
陆修羽不置可否,“他敬我,我帮他,世人看不懂我我也习惯了,毕竟世人一直都那样。卢更生,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还是别的什么。其实一条路在走之前,谁也想不到会走到哪儿,光与暗,正与邪,忠与奸,不到盖棺定论是分不清的。”
卢蕤眸光暗淡了下去。平心而论,陆修羽绝对算不上叛臣,这么多年经略燕地,无过有功,为什么就非得钉死在佞臣传里?多年后人们提起陆修羽,只会说,这进士本来该有大好前途,可惜瞎了眼,跟了一个造反的燕王。
盖棺定论后,也不一定能分清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陆修羽释然一笑,“等——等燕王来,等死。我知道你肯定想说,告诉段令声,让令声救我。可我告诉你,不可能。段令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在书院初见我就知道,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于他而言,最合适的就是身居高位后,时不时装模作样回忆一下同窗情谊。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够了,太可笑了。”
卢蕤刚想说或许段闻野不是那种人,但想了想,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谁又说得准。
陆修羽也不是没有希望过,希望那位同学,能在克己奉公、廉政无私的时候,留一分的私心给自己,一分就好,能在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来东门折柳相送,能把原本判给陆氏亲族的斩刑改为流刑……但每一次的希望都落了空。
现在让他跪下求生?陆修羽宁愿死了。
陆修羽从衣兜里掏出段闻野这些日子和自己联络时夹在信封里的糖纸,毫不留情借着烛台里的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卢蕤哽噎,那张“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陆修羽收到了么?不过即使收到,一两句话也很难抚平失望吧。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收到这些糖纸?”陆修羽眼看十几张糖纸烧为灰烬,“因为我在书院入学的第一天就看见他了。他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却有一股骨气。我很欣赏,就去找他聊天,结果他当我和那些人一样,是来取笑他的。”
“那后来呢。”
“后来啊。”陆修羽聊起往事,辛酸中带了些嘲弄,“我用随身带着的糖纸写了一串字,放到他书册夹缝里。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糖,相反很讨厌,只有在每次头晕快摔倒的时候才会吃一两颗。结果他以为我喜欢吃,就有样学样,也给我塞了几张糖纸,说他没那个意思。”
“所以他会借糖纸跟你传讯。”
“段令声有很多朋友啊。他对很多人笑,即便是再假的笑也能装作真的,要是有谁不注意得罪了他,看见那笑还以为他不在乎呢。”陆修羽苦笑,摩挲得手里剩下的几张糖纸沙拉作响。
“可你,从没告诉过他,你不喜欢吃糖。”卢蕤道。
陆修羽瞳孔乍缩,“因为我没有朋友。”
卢蕤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唏嘘。书院里的光阴,无关世俗偏见,本该是最毫无挂碍的几年,在这几年里的情感,也最澄澈不含一丝功利。
“总之,我言尽于此。你们要小心燕王,如果燕王成事,我会殉道。我愧见祖宗祠堂,也不想被押解回京见到段令声。如果燕王不成,我也会自尽,因为我背叛了唯一信任自己的主公,贰臣若事二主,于我而言是一种羞辱。”
卢蕤站起身来,“不是的,陆陵霄。你如果真的一心求死,你就不会告诉我你还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我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我们已经决定往井陉安置兵力了,你单独叫我来,就是多此一举。”
陆修羽怔然,抿了口茶。
“你想在临死前,再见一次那个人。”
卢蕤自逆旅中出来的时候,濛濛细雨扑面。他没带伞,更没骑马,只能在柳荫道里躲雨前行。刚发芽的柳穗带着些许雨滴,扑过脸颊。卢蕤踩着泥径,头发和鞋履都被沾湿,披风则潮湿了一小片,模样有些狼狈。
刚才那番话,卢蕤反复品味着。陆修羽和段闻野,严格意义上可以说是他的学长,而他们的经历,也和自己极其相像——段闻野的出身,和陆修羽对朝廷的失望。
卢蕤大抵是有些不甘心的。文人相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若是能在书院找到心意相通的同窗,结成知己友谊,更是幸事。
为何就一定要渐行渐远呢?
为何陆修羽从未想过反叛,就注定钉死在佞臣传里呢?陆修羽啊陆修羽,你死了谁会懂你,谁还会记得你?春秋史笔落下,真正盖棺定论,你不在意身后名吗?你真的不在乎吗?
卢蕤仰头看天,雨丝落得他睁不开眼。为什么我们是罪臣呢?我们的罪从何而来?我们真的有为祸社稷么?
不经意间,一个伞檐偏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