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霸地睁开眼时,夜已过半。桌旁烛火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摇摇晃晃,让坐在椅子上小憩的冥医也醒了过来。
他看着李霸地略带惭愧的目光,伸出手,戳着少年的额头推了一下。
又推了一下。
“又当着我的面找死!这次我救你,下次我怎么救你!要是你没醒,我怎么……我怎么交代……”
他垂下头,沉重的悲怆与后怕,和叹息一起融入黑暗。再抬头,他又是那个严肃豁达,为目标一切都可以置之度外的冥医。
“你的伤不重。”
“任飘渺没想着杀我。”
他们同时开口,又看着对方笑出声来。
“你会使剑,你先讲。”冥医翘起二郎腿,“明明就是差点被砍死,还说人家没想杀你?”
李霸地抓了抓头发。
“也不是别的,是……一种感觉。”
当时任飘渺看起来像是一剑将他从上到下劈开,实际上受到创伤的,只有胸腹皮肉。真正致命的咽喉与脏腑,所感受到的疼痛意外的轻。而任飘渺借剑招真正对他做的,是从创口输入内力,循着经脉往下肢曾失去知觉的地方而去,疏通每一寸细枝末节。
“所以我感觉到的疼痛很奇怪。明明腿没受伤,却觉得又酸又疼,真正应该受到创伤的心脏反而没事。而且当时虽然一直在冒血,但我的神智还算清醒,是任飘渺把我弄昏过去的。”
李霸地掀开被子,转身面向冥医盘腿而坐。
“综合来看,他那一剑是为了进一步疏通我腿上的经脉。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看着沉思的冥医,忽然意识到:
“对了!你那些针给他了吗!不能给啊!他把我伤得那么惨,说不定就是为了拿走你的针!”
冥医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话。只是端正坐好,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拿出七根金针,整整齐齐列在床边。
“放心吧,七根织命针,全须全尾都在这里。自从血枯蝉之后,我的东西看得比谁都严实。哪怕没有血枯蝉,类似光儿那样的状况,我再也不会任其在眼前发生。”
说着,冥医注视李霸地的目光深沉下去。他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李霸地的头发。
“别急。你想问的,我都会讲。”
他将手放回膝盖上。
“光儿,就是万绍光。或许你已经知道了,他是恋红梅的儿子。而他所患失血症,症状发作之时……正如你受创时那般。
“说出来也是丢人,我真正吓坏了。万绍光死的那天也是夜晚,他的父亲万曙天在门外守护,而我……唉!我在手忙脚乱。具体的处理方式,我是怎样也想不起了。只记得当时的我很慌张,整个人绷紧了神经,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得。到一切结束,满床都是血,万曙天跪在床边,哭泣的声音到我走出三里外还听得见。
“我本来不应该在乎,这样的失败我也经历过许多,但是……我忘不掉。”
冥医忽然伸出胳膊,紧紧地抓住李霸地的手。
“我忘不掉!万绍光是个乖巧的孩子,不论治疗怎样疼痛,只要我吩咐,他一定配合。只有那天晚上!他就像这样,抓住我的手,对我说……
“‘阿叔,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就好像他知道那一晚他会死!就好像他知道我注定会迎来失败!所以我要救活他,我要告诉他,我才不辛苦,为了治你,你家里花了很多钱,你要快点长大,挣钱还给我……”
他紧握着李霸地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将额头贴上去。潮湿的水汽晕染被褥,终于,他还是捱过悲伤,缓缓抬起视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阻止我交出织命针,因为任飘渺当时管我要针,是为了和我交换救你的方法。你的状况与万绍光太过相似,我几乎未经思考,就要将织命针交出。后来我在这里又仔细检查一番,才发现你只是看上去流了许多血,实际上的损伤却不重。”
冥医望着李霸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下唇颤抖着,却是渐渐露出一个微笑。
“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李霸地也紧紧地回握住冥医。冥医心中的懊悔,悲伤与决心,他听得出,也愿意体谅。
只是,其中隐约显露出的异样,他无法忽视。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伤,同样只有冥医能够施以援手。这一切,听起来就好像任飘渺针对的其实不是他。
是冥医。
可是任飘渺为什么要针对冥医?他让自己受伤,打破冥医的心理防线,最后要拿走冥医的针。织命针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一定不是无法替代的东西,因为最终织命针还在冥医手里。但一定也不是完全不重要的东西,否则不必特意重现冥医的心理创伤。这样的话,织命针会被任飘渺怎么用?医治别人?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