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的枝干气急败坏地敲打垒起的沙袋，这次它可真的无能为力了。巨石在大家伙的齐心协力下，稳稳镇在河道中央，叫它动弹不得。石头和沙袋组成了一道简单的河堤，至少今夜，水流再难迈过一步。

蓝苍翠拍着石头，缓了好一会才能跟常欣打声招呼。太累了，还一身都是泥，他除了好好睡觉不做他想。他打开常欣递来的水囊豪饮几口，却觉得天似乎阴了下去。

不是天阴，是那棵阴魂不散的树！堤坝拦住了水流，它却乘着水涨船高，来到石头上方了！

金雷村民们用钩绳勾住它，再把绳子拴在两边的石头上。这只是权宜之计，当它真正越过石头，绳子哪还能奈何半分？蓝苍翠撑起身子，准备下令——

轰然炸响，山顶落石隆隆而来。蓝苍翠招呼众人跳进堤坝后方躲避，最大的那块顺着河道下来，一下将树砸了个稀碎，也彻底堵死了这道小型河坝。

寂静中，远远的，山顶有人朝底下挥舞胳膊。蓝苍翠在众人支撑下爬到巨石上方，向山顶的人挥手回应。等山上的人收到信息，反身下山，蓝苍翠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跌坐在石头上。

总算结束了。

水上归于平静，水下却是浪起潮涌。剑无极来到漩涡旁边的当口，正瞧见新到的水手们在固定绳子。一问才知道，水面下情况复杂，他们在接应雪山银燕过后，不得不轮班上来换气，同时监测水底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绳子是特制的，顶端有分叉，一边栓石头上，一边捆在雪山银燕腰上。等他完成了任务，撤回时只要把石头上的绳子松开，我们就能把他拽回来。”

领头的水手向剑无极解释道。他看剑无极在水边焦躁地转来转去，抬手抛过去一只酒葫芦。

“别太担心了，你的朋友身手不凡，一定没问题。再者，布设并引燃炸药本身就需要时间，还是放轻松的好。”

剑无极拿着酒葫芦，眼睛只盯紧月光下的水波。

“最好是没问题啦……”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传来一阵骚动。剑无极以为是雪山银燕回来，跑上前迎接时，却发现是面色不善的水手们。他们看看领头，又看看剑无极，踌躇之下，还是向二人托出了他们拿着的东西：

一截断掉的绳子。

剑无极只觉呼吸空白一瞬，直呼一声“银燕”，二话不说便跃入水下。领头拦阻的声音和众人的惊呼被他抛在脑后，内劲劈开层层水浪，顺着漩涡往水底而去。

就算有月亮，旋转着的水底仍然黑沉一片，叫人看不清前路。好在胜邪封盾准备的绳子材质的确特殊，在水下竟然发出了莹莹白光，和暗绿色水流卷在一起，甚是显眼。剑无极顺着光芒向漩涡底部寻去，发现绳子的确在末端分成两段。一段仍然牢牢压在石头底下，而另一段，则是随着水流扬起，向更深处飘荡。

看来水手们就是在这里拿到绳子的。算算时间距离，也许是他们在换班时看到绳子断裂，却无力查看情况，只好先将变故上报，再着手救人。

想到这里，剑无极心中焦灼更甚几分。他沿着绳子飘荡的方向扎进去，重重瓦砾尘土遮掩之下，雪山银燕果然出现在水底。见这头牛还在盯着眼前的炸药包，浑然不知身后的绳索已然断成两截，剑无极伸出手去，拍了拍雪山银燕的肩膀。

很明显，雪山银燕并未想到剑无极会来。他转身看着剑无极的时候，从嘴里喷出成串的大泡泡，看上去十足滑稽。如果不是水里不方便发声，剑无极真的要笑话他一阵。

不过雪山银燕的重点很快转回炸药包上。他看着剑无极，指指炸药包，双手握拳再伸开，又用胳膊比划一个叉。

剑无极看懂了，这是在说“炸药爆炸不了”。他对着炸药包做了个发功的姿势，问雪山银燕试过没有。见雪山银燕点头，剑无极想了想，拉着雪山银燕一路退远，直到拴着绳子的石头旁边。

“发功。”他看着雪山银燕，用最大幅度的姿势比划着，“再大力一点！”

雪山银燕点头。二人立足在石头上，饱提真元，内息吞吐，将所有的功力都集中在手掌上。本在平稳旋转的水流受到牵引，速度隐隐有加快之势，剑无极不敢怠慢，一个眼神过去，二人齐齐发功，内力携带庞然水流，向紧贴在下游出水口的炸药包轰去。

寂静只有一瞬，绽开的烟尘土石比剧烈的震动更早袭向两人。剑无极牢牢攥住绳子，推着雪山银燕沿绳向上攀爬。水流争先恐后地涌向炸开的裂口，水下压力比剑无极下水之前更甚。狂乱的冲刷之下，手中唯一感知，便是掌心那道坚韧的绳子。剑无极眼都睁不开了，脸上手上被水刮得生疼，整个人都贴在绳子上，一步一步朝着水面挪动，只求早点回到岸边。

这样的震动，当然也被上游的蓝苍翠尽收眼底。他不知道水下发生了什么，只当是雪山银燕二人任务顺利，心下稍稍安稳一些。左右无事，旁人也在各自休整，填补堤坝，他干脆将之前雪山银燕拿回的测针取出检查，为下一步的工作做准备。

这一检查，蓝苍翠皱起了眉头。测针数量不少，其中也有依据可寻：天罡三十六数，地煞七十二数，两项相合，可窥天机。测针的数量，即是三十六合七十二，共一百零八枚。可不论蓝苍翠怎么数，手里的测针也只有一百零七枚。

剩下的一枚在哪？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落在了哪里，左右查看一遍，又下河趟了一圈，毫无所获。他捋着手上湿淋淋的线头，忽然一个恐怖的想法掠过脑海：

难道那枚测针，是落在漩涡里了？

不及顾虑累得发软的双腿，蓝苍翠撑起身子，向下游奔去。有丝线牵引的测针尚且伤小七如此，失去牵制随水流游走的测针，更是要人命的杀机！倘若如此，水中的两名少侠……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朝着下游愈发深邃的漩涡，发足而奔。

至于漩涡中的剑无极，他早都快把蓝苍翠忘了。水流迅速锐利，水中杂物随着水流窜来窜去，再平常不过的石块碎木，此刻都成了致命的暗器。剑无极平日修的是迅捷功夫，他怕雪山银燕应付不来，抓着绳子一个用劲，借浮力蹬着雪山银燕的肩膀，跑到头前。雪山银燕专心攀绳，进度忽然受挫，抬头不满地瞪了剑无极一眼。

这会他们离爆炸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再不远就是岸边了。剑无极感受到水流速度似乎变缓，回头朝雪山银燕做个鬼脸，激他快些。当剑无极再回头，却是悚然一幕：

一道细小的银色流光附在水流之中，势头沉重，似缓却疾，初见尚在三尺之外，不过眨眼，便已逼至眼前！

剑无极下意识便侧身躲避。可他身后就是雪山银燕，水流一牵动，那银光挪了方向，顷刻间便往雪山银燕眼珠刺去。剑无极惊得呛了口水，朝那道银光伸出手，隔着厚厚一层水流，要将它阻在这里。游动的暗流好似游鱼，不过咫尺距离，剑无极却觉得像有无形之物推阻着他的手掌，不叫他靠近那银光一步。

水流继续涌动，滑溜溜鱼尾从剑无极手心溜走，只留下挣动着的尾鳍。剑无极定睛一看，好悬将那道银光捏在二指之间，好似是一根针。他捏着那根针朝雪山银燕炫耀，却觉得背后好像有人推了他一把——

下一刻，天旋地转。腹部的重击让他一路向后退去，周身压力迅速地移开，新鲜空气涌入胸腔。他却顾不得呼吸，爬起身又要往水下冲：

“银燕！银燕！！”

他明明看到雪山银燕松了绳子，消失在水底涡流之中！

他的挣扎被领头水手轻易制住：“剑无极，你还是别动了。”

剑无极低着头，不敢回答领头人的质问。

“你觉得你还有力气吗？”

他只是普通地搀扶着剑无极，可剑无极自己，连挣开他的手都做不到。

领头身后蓝苍翠踩水赶来，从剑无极手中拿下那一根测针。现下最重要的是找人，剑无极咬死了不休息，他一定要见到雪山银燕。蓝苍翠托着那根测针观摩良久，收起，对剑无极说道：

“这样问大侠，可能有些冒犯。你还记得雪山银燕是朝哪个方向消失的吗？”

剑无极眨着眼睛，沉重的水珠不断从他睫毛上落下来。他不是很有力气说话，面对蓝苍翠的问题，他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池塘的方向。

蓝苍翠的神情明朗起来。他一把搀住剑无极向池塘走去：“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大侠请听我解释：刚才的爆炸成功打开了出水口，现在水位迅速下降，已经到达原先的三分之二了。按这个速度下去，加上他消失的方向，你的朋友最有可能前往的，是祭坛与池塘底部的那个联通口。如此一来，我们只要在池边等待，很快就能有他的消息！”

剑无极再怎样心急，也确实没有力气了。二人互相搀扶，在水手们的帮助下跌跌撞撞往池边走去。果然，月光之下，树林之中，四仰八叉睡着一名少年。他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护额歪斜，高马尾上沾了许多树叶。月光如水，少年的神色平静，一看就是正在黑甜乡中，做着不知怎样的梦。

剑无极尽管疲累，看到这样的场景，仍露出一声笑。他跌跌撞撞走近，踢了睡着的少年一角，躺在少年的身边。

“银燕呐……”剑无极喃喃着，闭上眼睛，“真是让我担心惨了……”

他也睡着了。

“后来醒的时候，我们被全村的人围在那里看。”

苗疆后花园中，这个长长的故事，剑无极终于讲到了尾声。雪山银燕不知何时随后赶到，他靠在另一边的墙上，对李霸地友善地笑了笑。

“随后的搬迁工作非常顺利，这样的水灾，任谁都不会想经历第二次。对了，转移物资时，胜邪封盾中还有其他的人来帮忙，比如……你记得柳穿杨吗？”

李霸地连连点头：“记得记得，不过那个时候，我记得柳穿杨是在照顾胡小五吧？他怎么抽得开身的？”

剑无极和雪山银燕对视一眼。他的笑容越来越大，终于按捺不住，搂住了李霸地的脖子：

“生啦！很顺利的！而且是龙凤胎喔！后来她就被胜邪封盾接走，不再待在村内了。她还讲，早就定好要你做孩子的义父，你好运气啦！”

李霸地大叫：“一下子差了好大的辈分啊！怎么不认义兄……啊不对，义兄好像更占便宜……”

剑无极朝他起哄。李霸地和他推推搡搡：“哎呀要你管！到时候让张大哥定夺就……”

他唐突地安静下来。

对啊。

说到底，张大哥已经……

李霸地低下头去。寂静中，肩膀压上沉重的胳臂，他知道，那是剑无极和雪山银燕能做的，唯一的宽慰。

对这突如其来，令人哑然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