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悠悠，涛悠悠，烟青横波映吴钩。

白云一道随风去，槛外空余无尽愁。

这是李霸地在桃源渡口外的一间凉亭里发现的诗，它被题在一根漆成红色的柱子上，开裂的木纹使“愁”字的心大大裂成两半。

到底时间最使人伤心。

李霸地坐上凉亭围着栅栏修的长椅，靠着那根柱子，休息。

他来这间凉亭，是为了歇脚。毕竟桃源渡口离都城还是有相当的一段距离。

而他来桃源渡口，是为了找一个人。

荻花题叶。

尽管玄之玄自称碧海瑶月是他所杀，但李霸地记得清清楚楚，碧海瑶月的尸体，在他伸手拔剑之前并未出现在树下。影形只能改变自身容貌，这样的幻术，使李霸地想到一个地方：

道域。

术法千变万化，对于专门研习过的人，制造幻象或许不难。他知道的道域相关人士不多，南溟广虚专研阵法，不涉及幻象；梁皇无忌掌握的术法，虽是上锁天时下克魔世，但似乎并不能够致幻。

而荻花题叶，掌握着操梦术。

在古典小说中，梦境往往和幻象联系在一起。黄粱一梦，南柯一梦，更是形容分不清真幻虚实的著名典故。按照龙晓月所说，荻花题叶数十年如一日地运使操梦术；那以他的天才，对操梦术的熟练程度该有多恐怖，简直不能细想。如果是他运用相关的致幻术法，在李霸地踏入现场时叫他产生幻觉……

一些细节就解释得通了。

可惜桃源渡口名为渡口，却没人在这里做渡船生意。李霸地在附近的村子里打听了一下，都说平常捕鱼捕虾不受影响，只要船敢往桃源渡口去，不出二里地，准被浪头打翻。

但是人和鱼获往往没事，只是衣服弄湿到底麻烦。时间一长，就没人愿意往桃源渡口处行船了。

还是个脾气不小的道士。李霸地坐在凉亭里，大略扫了一眼河岸边，并没有明显的内力痕迹。

而且布置术法的水平很高。

他歇够了，走出凉亭，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这里虽名为流芳河，实际上却是横贯整个中原的长江中的一支分流，十分宽广，流量与江水也相去不远。

并且，风景十分秀丽。即便是阴天，青色水雾弥漫江面，也是一份别样景致。河岸地形平缓，江水拍打着岸边沙子。如果不是李霸地存着找人的心思，这里也是个不错的游玩去处。

来回走了两趟，一点内力痕迹也没看着。李霸地心下不甘，要不是怕怀中信件被打湿，他涉水也要过去一趟。正当他准备回附近村落找人借船的时候，瞧见一名白发道人匆匆赶来。白发道人在空中点起阵法，念了一阵口诀；对岸闪烁起银色光辉，一只小舟悠悠从桃源渡口漂来。

原来术法是设在对岸的啊！

白发道人等小舟靠岸，抬脚准备上船。李霸地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直冲过去，抓住道人的袖子。当他讶然地转过头，李霸地运起梅香坞学到的讨好技巧，顿时化作一副可怜相：

“道长救我！”

白发道人的讶异转为疑惑。李霸地抓着他不放：“道长救我！我的友人，前日为贼人所害，现在孤零零死在荒郊野地，连收尸都没人！我想为他寻一处风水宝地安葬，请道长助我！”

静静地，道人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抹弧度。他完全转过身，面对李霸地，仔细瞧了两遍。

“禹晔授真不敢。”道人敛住笑容，自报姓名，“就不知尚同会副盟主有什么要事，需要麻烦小道。”

李霸地松开禹晔授真的袖子。

“你认识我？”他有些尴尬，“我以为……”

禹晔授真呵呵笑：“四方山一战，坤仪载星大显神威；小道明了这些，也是在所难免。就不知副盟主口中所说友人与贼人，是……”

“这个……这你不用管，是中原内部的事。”李霸地连忙搪塞，“但我的确有事找。既然你知道我，我就开门见山了：这桃源渡口的主人，荻花题叶，我能见一面吗？”

提起荻花题叶，禹晔授真的表情变了一变。思量片刻后，他说道：

“学长已同夫子离开此处，具体去了哪里，禹晔授真实在不知。这次我返回，是为收拾沉香兰居，免得落下灰尘，惹学长不快。”

李霸地连忙追问：“夫子是谁？你管他叫学长，你们是一个学校的？那个夫子是校长吗？”

禹晔授真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又为难又想笑：“我的确与学长同属阴阳学宗，至于夫子是谁，学长同我透露的也不多啊。此中情况，也属道域内部事务，副盟主不要再问了。”

他迈开腿，一步跨上小舟。小舟承了重量，悠悠向对岸漂去。禹晔授真隔江朝李霸地行礼：

“耽搁许久，恕小道怠慢。下次副盟主来，小道一定尽力招待，请！”

待到那少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江面上，禹晔授真才松了一口气。他运起术法，向荻花题叶传音：“学长，大事不好咯。那名坤仪载星，找上你了！”

片刻之后，一行字出现在小舟上空：“应有之事，何必惊慌。你如何应对？”

禹晔授真回道：“我告诉他，你已经不在这里。而且，暗示他以后也不必来了。”

天上的字化成雾气，重新凝结后添了几行：“尚且得体，小功一支。隐瞒疏漏，大过一件。”

禹晔授真慌忙辩解：“学长同夫子一道离开，也是事实啊！他在尚同会做副盟主，说不准也沾上玄之玄不依不饶的做派。若我撒谎被他发现，学长就更麻烦了！”

悬在半空的字变化不歇：“我离开是事实，我同夫子离开，是没必要对外说的细节。坤仪载星对经历从不隐瞒，他的事迹，你只要调查过就很清楚：在龙虎山，他也曾旁听过夫子课程。你将夫子说与他听，以他找到桃源渡口的速度，找上夫子，更是迅速。不经调查，不经思考，祸从口出，你讲，是不是该记大过？”

禹晔授真张口结舌：“这……真真是我的过失啊。不是学长提醒，我怎会知晓……”

天上文字再变：“你的功过，暂且记下。往后，待在沉香兰居，不要出来。遮掩星芒何必泼墨，有花，足够了。”

禹晔授真还想再回，但天上文字消失，再无动静。他便收起术法，专心打坐调息。水雾又起，掩住这一叶扁舟，留一横绿江，和天地间徐徐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