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闷疼的喘息声敲击在颜九微的心脏上,就算她闭着眼睛,也依旧听得清晰。
发生在这个试炼中的事明明对她来说已是久远的过去。此刻所有的痛苦却都一股脑地翻了上来。
徐斯绮默默地拉住她的手,无声却有力,让人无法拒绝地将手掌的温度覆盖在颜九微微冷的手背上。
颜九微睁开眼睛,此时颜夕已彻底没了动静,她撇开眼,心中却没多少难过,对她来说颜夕早已死在多年之前。
不管是梦中的颜夕,还是试炼捏造的颜夕,都只是可笑的伪物,只会让她的心中如火般愤怒。
但不管她的愤怒如何高涨,面前的女巫审判却还在继续。
一个个丧失气力的女子被套上头套,推上绞刑架,她们压抑不住的泣音,犹如此刻天际的云层般厚重地压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唐棠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在上个试炼中,她一直待在黑塔附近,没见识过集结起来的村民是何等壮观。
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只是为了围观几个女子的死亡。她沉默地敛下双眼,望着脚下的土壤,咬着牙打开终端。
颜九微忽然心念一动,打开终端便看到唐棠的消息。
【8145:学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5850:这里是我的新手试炼,很危险,比你经历的任何一个试炼都要危险,这些事我等等再说,现在一定要保持安静,千万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否则必死无疑。
8145:...好。】
唐棠捏紧双手,浓郁的绝望攫住咽喉,挣扎与喘息浸润在身侧,布料间的摩擦之声绵延起伏。
她能够听到被吊起的女子最后的心音,也能够听到身旁站着的人们压抑的呼吸,他们像是变成沉默的雕像。
这个试炼没有一点亮色,有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而此刻的唐棠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这无穷雕像中的一个。
在这被无限延长的沉默中,终于响起另一个声音。
他的喉间仿佛生了锈,沉闷而涩滞,“我很高兴我们的城镇中终于又少了几个女巫。但这还不够,我们还没有清除所有的女巫。为了保护我们的城镇,我们必须作出更大的努力!”
“从现在开始我宣布,我们的女巫审判将在三个小时后继续举行。希望大家踊跃举报,如果任何人有包庇女巫和巫师的行为,那么他将同样被视作女巫。”
那个声音停顿一瞬,似乎有些不情愿道:“但我们也是非常仁慈的,我们欢迎所有的女巫和巫师改邪归正,如果你们承认自己的身份并指认同伙,那么我们将对你宽大处理。”
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也越来越高,似乎站在高台上,唐棠抬头看到一个身披白色长袍的人走上高台。
她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然而那人的面容却隐在兜帽之下,别说是那人的音容相貌,就是那人的性别与年龄也无从知晓。
他就是这场女巫审判的主谋吗?唐棠不敢断定那些少女是罪行累累的女巫,还是无辜的女子,但至少这个身披长袍的人一定不是好人。
长袍人展开双手,又在胸前合拢,“我亲爱的镇民们,不要畏惧,也不要放弃,我知道揭露事实让人觉得难过,但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们以及我们爱着的人,现在可怜的小阿比盖尔还卧床不起。所以去吧,把那些可恶的女巫们都带到这里来,我们将审判她的罪行,释放她本该纯洁的灵魂。三个小时后我们再与此处集合吧,相信在一天之后,这里将不再会有任何巫术的存在。”
他话音刚落,围绕在绞刑架旁的镇民们便散开了,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被鼓舞后的激动,有的只是害怕,谁都知道这场女巫审判不过是可怕的笑话,但现在又有谁敢说出从一开始就没有女巫的事实呢。
而且在如此气氛浸淫下的镇民也不得不相信在一切的背后确有女巫,毕竟谁都说不清阿比盖尔的病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九微等人也混在人群之中,慢慢走向偏僻处。
她在那场新手试炼中也生活许久,又是唯一的幸存者,对周边的施设也有一定了解,知道哪些地方人会少些,又有哪些地方根本无人前往。
颜九微领着她们七拐八拐,避开镇民,走进一间小小的木屋锁上门,“暂时先躲在这里吧,这里应该没人会经过,在之前我的新手试炼中,我就有大半时间都是躲在这里的。”
徐斯绮拉住颜九微的手,走向木屋中的椅子旁,“微微,你先坐下来休息,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离开去通关其他小型试炼。”
她已经猜到这个试炼和颜九微有关,说不定就是颜九微从没提起过的新手试炼。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看到颜九微受伤的表情,如果留在这里会让颜九微想起不好的事情,那么她宁可离开这里。
颜九微苦笑一声,她就知道徐斯绮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却不愿意离开,这个试炼是她深入骨髓的伤口,不是用时间就可以治愈的,她已经因此疼了太久,这次痊愈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不,我不要离开,我一定要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颜九微做下决定,“我已经忍受了太久的噩梦,现在是我唯一能祛除这个噩梦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它。”
徐斯绮叹了口气,担心地注视着颜九微,“那好吧,但这次试炼你可千万不能冲动,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和我说,我会陪着你的。”
颜九微的眼中终于有了切实的笑意,伸出小指勾着徐斯绮的小指晃了晃,“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先来简单介绍一下这场试炼,你们听说过塞勒姆的女巫审判...”她的声音更显飘忽,“...而刚才被吊上绞刑架的女孩就是我的姐姐,颜夕。我的家人全死在这场试炼中,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徐斯绮猛然握紧颜九微的手,轻声按着她的后脑,“没事的,现在你有我了。”
颜九微也顺势依靠在徐斯绮,浅浅地笑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她轻声呢喃道:“是啊,我现在已经有你了。而且我现在已经不难过了。在遭遇这么多试炼后,我反而觉得能与姐姐在最初的试炼中就告别也是不错的结局,至少她的死亡是一瞬间的,不像我们,一直被吊在试炼的绞刑架上挣扎了这么多年。”
窗外本不应有风声,但这一刻唐棠似乎听到来自遥远人世间的寒风在凛冽地吹拂着大地。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颜九微说这样的话,她本觉得所有玩家参加试炼都是为了理想,为了欲望,但颜九微却说他们只是在挣扎。
“可别说这种丧气话了,”徐斯绮揽住颜九微的肩膀心疼道:“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因为我见过最强大的对手就是阿比盖尔,”颜九微正色道:“她远比科林更危险,而且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当初的死者和通关凭证到底是什么。就算现在回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绝不能引起他人怀疑,否则就会被指认成女巫,引来阿比盖尔。”
她站起身,“我不知道试炼和现实中的塞勒姆是否完全一致,但猜想应该有共通之处。比如现实中,塞勒姆的大多数居民都是来自英国的清教徒,少数是其他地方的移民和本地居民,本来邻里关系就比较复杂,会互相猜忌。比如这间房间的主人是外来移民,同时也是阿比盖尔邻居家的女仆,所以遭到怀疑被指认成女巫。”
唐棠追问道:“那她会不会就是死者?”
颜九微将滑落的头发挽在耳后,“我感觉不像。我认为死者应该是和阿比盖尔有更紧密联系的某人。”
“就比如她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徐斯绮提问道:“说不定死者就是阿比盖尔。”
“有这个可能,”颜九微道:“不过真相到底是什么,还是要用线索和证据来说话。”
几人开始搜寻起这个逼仄的房间,这里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物件。
唐棠翻开衣橱,却见一副不大的画像,画面正是回到初始房间的窗口,背后夹着一张满是皱褶的字条,上面的文字也像被水晕染开了,模糊不清,满是朦胧着的痛苦。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明天她就会永远离开我,带着她那小小的、沉睡着的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
所有见到她与我的人,都会用令人愤怒的口吻对我说,别太伤心,别太难过,她不用再忍受痛苦了。
这是一件好事。
每当这时,我就会感受到由衷的愤怒,仿佛有无数火焰在脏器中炙热地燃烧,灼得生疼。
但在猛烈的愤怒之下,我其实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对于生了重病,忍受病痛却没钱治疗的女儿来说,早早结束病痛的折磨或许是件好事。但我却只想把她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因为她是这个世界唯一留给我的宝物,在它无情夺去我的妻子后,唯有我的女儿才是世界中唯一的亮色。
但最终我还是失去了她。
这恐怕就是我的报应吧。
是我这么多年来所犯罪行的报应。因为我夺走太多别人的东西,所以命运先是从我手中夺走了妻子,然后又夺走了女儿。
可我不明白的是,如果命运要这么残忍的话,那夺走我的东西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伤害我的女儿,她明明还这么小,还有无限的希望。我愿意献上我的未来,反正我已行将就木。但我的女儿还有很多没能实现的愿望,没有见过的风景,没有谈过的恋爱,这些一切美好的东西,她只见过开幕就终幕了,这样真的好吗?
我觉得难过,但不只是难过。
我早已做好准备,我终究会失去一切,但是这样的命运对于我女儿来说,难道不绝望吗?
但我不会大喊,也不会哭泣,她好不容易在剧痛中获得久违的安眠,我又怎么会舍得吵醒她呢?
我最见不得的就是她明明痛苦,却还是为了安慰我而强行微笑了。
此刻沉睡中的她终于真正地微笑着,我想她应该也不愿意醒来吧,毕竟梦中有温柔而强大的母亲,不是我这样没用的父亲。
她的确和她的母亲很像,都是真正强大且坚韧的人,与懦弱无能的我相比,她们才是我内心真正的支柱。
我想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了,我的心脏已经感受不到痛苦。
我亲爱的女儿,希望你能做个好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美好的睡前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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