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健钧脸上不再有从前那种温和的微笑。他冷冷道:“你还是不同意?”
盛微低着头,试图讲道理:“戴老师,我……可能做不来这些。无论是把我的名字放到别人的东西上,还是把我的东西给别人,我都……不会。我还是希望能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进步。可能前期会慢一些,但是我可以熬的。”
戴健钧不置可否,只是说:“你以为之前都是靠你自己?”
盛微一愣。
“你不知道?你以为你看到的那些人在写什么东西?”戴健钧笑得慈眉善目,“不然,你那些东西,是怎么卖出去的?说实话,虽然我看好你,但是你现在写的东西……啧,不如你的脸。”
盛微一直没有亲身体验过戴健钧的严苛。如今,这句语气平淡的话,却快而猛烈地扎进他心里。
戴健钧悠悠道:“小盛啊,固守所谓的清高、文人气,没用。你也守不住、没东西可守。和我绑在一起,是你最好的选择。”
盛微沉默不语,按住自己翻江倒海的胃。
他觉得恶心。
戴健钧恶心,自己也恶心。
这份恶心又让他更恶心:身为既得利益者,做出这一副嘴脸给谁看?
“小盛,我真的非常看好你。如果你想辜负我的信任,我也会考虑收回我送你的东西。”戴健钧慢慢地说,“或者……你在乎什么人吗?”
盛微不吭声,也没有影响戴健钧的谈性。
他继续说:“继续当我的小徒弟,你会成为我们的首选,不用再做他们的备选项。家人只是希望你扮演家庭里‘孩子’的角色,你轻而易举地放弃朋友、朋友也轻而易举地放弃你,至于恋人……呵。他才几岁啊,现在说的话算不了数。更何况他每天见那么多人,早晚会遇到比你更合适的——也许现在就遇到了呢?”
盛微攥紧拳头的手微微颤抖。
他写下的文字还是暴露了太多东西。
他咬牙打断戴健钧:“我想,不必了。”
盛微站起身,缓慢而坚定道:“谢谢您过去两年多的教导,我受益匪浅。可能我就是执拗的蠢货吧,我有我想要坚持的东西,即使它没有意义。”
梦境再次发生变化。
盛微在工作室忙到深夜。他揉揉酸痛的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手稿和白板上画出来的思路,心中成就感满满。
戴健钧说,他这个项目不好做,肯定不如第一次卖得顺畅。
盛微不太在意。
至少,这个剧本还没有按照除了他以外任何人的想法改过。
上一个剧本再好,交上去的也是戴健钧帮他改过的——戴健钧看他坚持自己的想法,说“我直接帮你改了,你不用管”。
此时是凌晨三点,已经算熬夜好一阵,离通宵又有一段距离。盛微难得有兴致,准备好好逛一逛工作室。
工作室是一栋位于郊区的三层小别墅。盛微向来直奔顶楼,接受戴健钧的直接指导。
每次上完课,戴健钧都说他可以在别墅里随便看。盛微潜心学习,从来没有看过。
早一点学会,就能早一点回家,回家见金一夏——也不一定,毕竟金一夏人气渐涨,行程繁忙。
想到金一夏,盛微默默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来工作室学习的事,两人又吵架了。
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吵的?金一夏再怎么不想让他走,当他真的走了以后,金一夏也不会给他发任何东西。
有好几次,盛微回家两三天,才等到金一夏也回家。
他知道金一夏在生气、金一夏职业特性导致不规律的忙碌,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望。
盛微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零碎想法,一边转到地下室。
他以为地下室是一些生活物资,然而,地下室的灯却亮着,里面隐隐传来人声。
谁忘了关灯吗?
他打开地下室的门,随即脸色大变,猛地后退一步。
——地下室里,方格似的空间,密密麻麻填着人。
听到响动,有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尽是麻木。
盛微看清那个人手下的稿子标题。
和他在写的“项目”同名。
盛微转头就跑。
他不敢停,也不敢想。
也许他那时候已经思考过。后来从戴健钧嘴里说出的真相,让那一晚变成货真价实的噩梦。
戴健钧有一整个枪手团队,有些被他养在地下室,有些则是临时合作。
他不在乎被圈养的人能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不能就换掉,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多少人、花了多少时间,养出了“戴健钧工作室”和他的徒弟。
盛微也是其中之一。
他吸着别人的血,以“得意门生”的身份,走上为他量身打造的路。“天之骄子”“年少成名”“才华横溢”……他想要什么样的标签,就能得到什么,只要他忽视代价。
或者说,他不需要付出代价——反正伤害的是别人,他依旧是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戴健钧关门弟子”。
跑回地面前,盛微摔了一跤。他跌坐在地,也跌出自己的梦。
*
这一定是盛微讲得最乱的故事。
人称混乱、时有时无,叙述视角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结束得突然。讲完时,他甚至要告诉金一夏“我讲完了”。
“我有点晕,你让我想一想。”金一夏扶着额头,微微皱眉。
盛微笑了笑:“一个梦而已。太费神的话,忘掉吧。”
金一夏:“不。我想想。等我一下。”
他拉住盛微的手腕,半天没有动作。
盛微生怕他摸出来自己稍稍加速的脉搏。
“很糟糕的梦。”金一夏缓缓开口,“有多少是真的?”
盛微顿了一会儿,说:“一部分。”
金一夏:“哪一部分?”
盛微又沉默了。
“那就是,全部是真的。”金一夏笃定道。
盛微:“……别问了。”
明明是让金一夏不要继续问,他捂住的却是金一夏的眼睛。
在金一夏肯定这些事情的存在时,他有一种落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