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看着玻璃墙,听着她的声音,开始幻想佩普的反应。我幻想他穿着今天那身西服,但脱掉了外套,皱起眉头匆匆忙忙地从走廊那一头过来,出现在玻璃墙外面,出现在我面前,很不满地把玻璃当成我的脑壳敲两下,然后就走进来检查我的情况,像搓埃尔林一样揉一下我的头发。他甚至有可能会亲自开车送我回家,在经过第一个红绿灯等待时,他会手腕搭在方向盘上轻声说:“嘿,加迪尔,我们得谈谈。其实今早我就发现你好像不对劲,但当时我在忙。你现在愿意聊聊发生了什么吗?……”
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合理的预测,而是和现实完全相反的白日梦。现实是合理的,队医啪地挂掉了电话,转过来笑着和我说:“瓜迪奥拉先生说他知道了,加迪尔,你快回家去吧,你能自己开车吧?”我安静地点了点头,向她致谢,然后近乎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走廊中清醒地梦游。我不知道一切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种失控的样子,也许过去的几个月我的变化太多太快了……我以为自己适应得很好,其实并没有,或者说刚做完手术时那个还不够敏感的我适应得是很好的,但现在的我不行。所有本来感觉不到的情绪都翻滚了出来,变得失控和混乱,甚至连那些我本无知觉的过往岁月好像都也被填补上了情感,于是我的生命,我的回忆本身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创伤。当看到大概也是上厕所的凯文站在走廊尽头时我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分清他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又一个逼真到无敌的幻想。
我停在原地,我们隔空对视了几秒。凯文皱起了眉头:“加迪尔?你怎么了?”
他确实是真的,毕竟幻觉可不能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昏昏沉沉地看着外面。我没有办法去微笑和说话,做个可爱的家伙,也没有办法去思考为什么凯文要翘训开车送我回家,他喜欢我吗?他在关心我吗?我的手机里有他发来的短信吗?我完全处理不了这些东西了,如果说情绪是水的话,那我的脑子就是个水缸,里面强行塞了一片海,它也许会裂开呢?我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脑袋确认它还在。这个动作可能是让凯文误会了,他把车停在了路边,问我是不是头痛。
“嗯。”我喃喃念叨:“我好烫。”
他用手心试探了一下我的额头,没摸出什么来,顿了一会儿后把我的头揽过去,放在嘴唇上贴了贴。
“你没发烧,加迪尔。”
我的回复牛头不对马嘴:“能不能就这样别动?求你了。”
尽管他现在也和别人一样,完全不懂我的脑子里都在发生些什么,可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好像发现了这件事。于是他什么都不说,也不问,就只是陪着我,还给我煮了意大利面吃,把我裹进毯子里让我躺在他的腿上听他读催眠小故事,一直待到了晚上八点才走。很多人给我打电话时,也是凯文帮我接的,他不耐烦地告诉每个人:“不要打过来了,他睡着了,你别来,他睡着了。我怎么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他睡着了。”。尽管他不理解我,可他的陪伴还是带来了慰藉和帮助,这是我现在能相对冷静地记叙这些内容的原因。今天发生的这些事让我非常震惊和担忧,我想我下周得去医院做个检查,确认一下手术真的没有产生任何生理上的后遗症。
5月11日
刚从马德里飞回来就去了实验室。昨天在伯纳乌踢满九十分钟给身体带来了明显的疲倦和酸痛,但和别的痛苦比起来,这完全不值得一提。这个星期情况依然在变糟,我的测试成绩一路下滑,现在的水平已经和1月时没什么区别了。我终于知道了明德博士在和我隐瞒什么事情,原来别的实验者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最早的一批已经完全失败,回到没做过手术时的状态了。但他不想让我知道,因为这可能会刺激到我的状态,让我的实验数据变得不准确。真该死,我知道我应该愤怒的,可现在愤怒已经和我隔了一层屏障,我拼命地靠着还没褪色的记忆,想要在身体中唤醒那种情绪,感受到却只有平静,仪器上我的心跳毫无加速迹象。
这个故事已经发生了四周,每一周我都在飞速退化,当时进步得有多快,现在退得也就有多块,有种滑稽的公平。据视频记录显示,上周我还恐惧到几乎对着镜子落泪呢,今天我已经不记得上周我的心情是那样的了,我现在没有太强烈的感觉,想感觉也感觉不到。
这太恐怖了,尽管我的大脑出于惯性这么组织语言,可实际上我没有感觉很害怕。走出实验室,我不愿开车了,只是戴上墨镜和帽子在街头上闲逛。我平静而清醒地意识到了变回原来的那个我,将是无法挽回的现实。最多两个月后,我就连现在这种隔了屏似的情感也没有了。我将再次回到原来的世界里,糟糕的是别人应该会很伤心,或者很恐惧、无法接受,他们再也不会爱我了,而是躲得远远的;幸运的是到那时我也不会懂爱和痛苦了,即使我知道我曾被爱过,我曾情感热烈过,也不会有什么揪心的滋味。
但这对于别人来说毕竟是很不公平的。我打了车跑去杰克家楼下,虽然我们只谈了一个多月恋爱就光速分手了,可杰克没有生气,他依然对我很好,哪怕我一直在对他做奇怪的事,态度和情感飞速变化,从来都没有正常过,可就像在球场上一样,他对伤害的忍耐力莫名的高。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坦诚告诉了他——整个实验,开颅手术,我神奇的进步,以及现在已经无法阻止的退化……我得告诉他,再过一阵子我就会变回以前那个人了,他不要再喜欢我了,那可太不幸。
这种前沿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知识对他来说好像太复杂了,他一边吃草叶子一边问我:“什么啊,怎么像电影一样,原来那样是哪样?”
“就是我刚进队里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能喜欢那时候的你?”他的表情改变了,我推测是惊诧:“不然我当时往你柜子里放糖做什么?你觉得我是那么单纯的人吗?”
我想反而是我的心里应该真正是惊讶的:“因为我不会喜欢你的,我也不会懂你在喜欢我……”
杰克把草叶子吐掉了,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抱住了我:“没关系啊,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单相思嘛。”
感动像是一把锤子一样短暂砸碎了我空洞的心,把它塞满了,我非常非常用力和贪婪地想要记住这个时刻和这种感觉,哪怕能多保存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好。但这时杰克忽然问我:“那你以后我们还会上/床吗?——”
我是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只是会无法理解记忆中自己的感情,并不是失忆了,所以我们约定好了,让他两个月后再问我试试。杰克说我愿意和他讲这些事一定是因为我爱他,他太感动了,我们应该亲近一下,我认为是这样的倡议是合理的,就同意了。但他做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好像又有点后悔。
ps:之前的我好像因为隐私感和羞耻感从来没有对进行记录,但算上今天的两次,其实这是我们第67次doi。除了他以外,我还和菲尔,鲁本以及凯文分别睡了19次,6次和1次(这一次发生在4月1日,我想应该是意外,因为当时我对凯文说的是:“今天是愚人节,我还没骗过你。”。他回答的是:“没关系,我会把每一句话都当真的。”,然后我说:“我爱你。”,接着我们就做了。我已经不能理解当时的我是出于什么情感动机说出这句话的了,我很确定回忆中没头没尾,凯文没有向我表白过,做完后我们也没有过任何别的情感交流,所以根据我合理的推测,这是个无法解释的意外)。除了这份特例外,其余x行为都是发生在情感互动中的,很显然随着情感进步我的x欲也在进步,并且能和他人形成正常的互动。希望这份迟到的补充信息能为实验提供帮助。
6月1日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篇记录,明天我将会把这一周的七篇都交上去,接着它们将会和前面的一百九十四篇一起被完整整合归档。我的项目已经彻底结束了,尽管中间成功了几个月,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我回归了初始状态,已经失去了对那些记忆中情感的理解和感受力,因此也没有办法从中进行学习和模仿。因为开始前签的合同里就预告了这种情况,我认为这个结果是合理的、无争议的。我也没有家属,所以没有人会向研究所提出抗议。我在此签名确认。
我唯一的请求是请允许我在未来能拥有回看自己档案的权力。有一些事情我需要当时的笔记来进行回忆辅助,否则会给我的后续生活带来一些无法解释的干扰。今天同事格拉利什先生给我带来了糖果,说是我爱吃的口味。我确实这么说过,可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出于善意撒谎,还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口味偏好才这么说的,我需要调1月11号的档案进行确认,好向格拉利什先生解释前情,为我自己的言行负责,好丢弃或赠送出那些我不需要的糖果。除此以外,同事福登先生还说他有东西遗忘在我家里,必须去取,但是经过我在房间中的搜查,并没有任何来自他的物品。现在我们僵持不下,我也需要通过检查3月至5月的档案来看看这是不是什么他和我约定好的暗号。最后,同事德布劳内先生和我说,我对他做了糟糕的事情后又若无其事地不理会他,这让他非常痛苦,直到现在才能和我说出口。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如何判断糟糕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问他他又说不清。如果您在读完后有合理推测能告知于我的话,请电话联系我。
实验报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