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毛文博正在卫生间等小孩上来，池岁星跑上楼，却直接推开门：“爸爸。”

池建国正看客厅着电视，“怎么了。”

“矿上是不是有什么安置款。”

“你问这个干什么。”池建国纳闷。

“我听大人们说的。”小孩凑到一旁。

“少去乱听。”池建国教育道，“安置款都发下去了，好多人贪心想要拿多点。”

“哦。”池岁星想反驳，“但是张浩跟我说他们家还没有。”

“他们那是赔款，不一样的。有空你去问黄叔叔，他是财务专员。”

“好。”池岁星打消心里疑惑，而卫生间里，毛文博帮小孩调好温度的热水已经凉了。池岁星姗姗来迟，用凉水洗脸洗脚，还觉得不够凉快，上床睡觉都懒得再穿衣服。

床上，毛文博问：“你不是热吗。”

“嗯。”小孩回答。

“那你还抱着我？”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热是热，抱是抱。”

筒子楼下龙门阵的声响不断，一些明天还要上班的工人都在走廊上投诉，要他们小声点。谈话声才肯散去。池岁星觉得要不是有人投诉，大人们肯定要聊一晚上才罢休。大人们好像都有浑身精力，过年时通宵打牌，夏天里整夜长谈，池岁星也试过熬夜，熬一整个通宵，可常常是过了凌晨便昏昏欲睡。除夕守岁时或是明天放假决定今晚熬夜痛玩，毛文博便去毛健全茶壶里拿点茶叶给小孩泡水喝，说喝了茶就不会困。其中道理毛文博也说不上来，池岁星试过几次，确实有效，只不过睡着的时间从凌晨十二点延后到凌晨一点左右。

第二天一大早，池岁星便去周家坝，告诉张浩他们家的特殊情况。这一说，周家坝上的小孩们也都聚在一起，昨天大人们都在谈论安置款的事情，小孩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周立言家签了同意书，领到了三千元，而王逸家没签，想着拖一阵，便能多领三倍。张浩家却没有这个选择，他们只能等。

几天以来，领到钱的工人放下心来，而没领到的便越来越急，憋不住去签了同意书。发放给景星煤矿的安置款，三分之二便不知去哪。工人下岗后还要谋生，拿着三千元去其他城市，或是回到故乡。在池岁星眼里，只是景星乡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没有以前那么热闹，或许再过不久，除了一些务农的，景星乡便不再有人。

一周后小孩去学校领通知书，这次的语文数学成绩都只有九十多，没有满分，代表小孩暑假要多写作业。只是，池建国说等暑假后他要转学。

景星乡空空荡荡，工人不在，子弟学校自然也不会再有。老师们调派到其他学校，而小孩便跟着大人们的工作就近转学。但总的来说是幸运的，安置房附近的耀福玻璃厂，为了照顾工人子弟，也新建了一个耀福小学。因此大部分景星乡搬迁过去的学生们，可能都会在同一个班级。

小孩领完通知书，回家把书包扔在沙发，暑假作业放在书桌，自己却已经打算先去玩一阵。夏天燥热的风吹在河畔，小孩们相约河岸浅滩边戏水纳凉。自去年萧旭飞出事后，这还是池岁星第一次来这里。河堤淹在水里，不远处是渡江的轮船，在江里捕鱼的渔夫；河里，小孩们把衣服脱在一旁，只穿一条裤子或者根本没有，在水里玩着。

毛文博坐在岸边，他还没学会游泳，池岁星也陪着他坐在岸上，没去水里。

“怎么不下去玩。”毛文博问他。

小孩摇摇头，“不想下去。”池岁星摇着腿，脚尖浸在水里，带起一阵涟漪。

“我怕萧哥。”他说。

“怕什么。”毛文博说，“你们不是朋友吗。”

小孩却不认同，“我那天要是出去追萧哥，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毛文博不这么觉得，他反而释然，跳下岸，踩在水里。伸手拉着池岁星，把他也拉下来。冰凉的江水激了小孩几颤，“爸爸说要先拍水。”

“哦。”毛文博反应过来，伸手捧水往小孩身上拍打。其实就是在热身，让身体适应一下江水的温度，不至于下水后抽筋溺水。

池岁星一下钻进水里，可他玩得并不开心。每次看见江水，看见有人在里面游泳或是小孩在玩耍，总会想到萧旭飞。每次他们一起来江岸边时，萧旭飞就坐在江岸。有人叫他下来一起玩，他便摇摇头说，不来，我怕水。池岁星怎么也想不通他一个怕水的人为什么要跳河。

天要暗了，夕阳沉在远山，泡在水里的小孩不愿起来。在水里一起，江岸边的冷风一吹，带着身上的水珠，一下子觉得寒冷。可若是接着泡在水里，便越来越冷。有时候总要有这点勇气，才能走上岸来。

小孩回家洗了澡吃过饭，又忍不住跑到周家坝去玩。文丽萍知道小孩已经放假，便放任他四处跑了。

周家坝上的二胡声响没断。池岁星每次晚上来周家坝，总能看见周立言在练二胡，月光绵延不断，在周家坝上的闲谈细语，变得迷幻朦胧。

池岁星还是问张浩：“你们领到赔款了吗。”

张浩点点头。池岁星总算开心起来，只是张浩没告诉他，赔款只有三千元。

周立言练完二胡，小孩们聚在一起。池岁星说这是他们在景星乡的最后一个暑假，孩子们今天罕见般没有跑跳，反而只是坐在一起聊天。好像变成了那些无趣又无聊的大人，成长变成与自己的隔阂。

“你练二胡，以后要用二胡吃饭吗。”池岁星问周立言。

“不知道。”周立言说，“以后我读书不行，就去拉二胡混饭吃。”

“王逸呢。”小孩挨个问。

“我？”王逸想了想，“我要去当官！”

他站起身，撩一下头发，“我当官之后，安置款绝对马上发，才不用签那个什么同意书。”

池岁星又看到张浩，“你呐，你读书之后要干什么。”

张浩却反问，“你自己呢。”

“我当飞行员。”小孩想也没想，毛文博知道那是小孩的惯用回答，飞行员只是他还未想好的措辞。张浩却淡淡开口，“我可能读不了书了。”

在其他人疑惑又惊讶声中，他说：“家里没钱，等我读完小学就去打工赚钱。”

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周爷爷的二胡声响却响起，他拉了一首赛马，琴声突兀激昂，胜似光芒。“回家咯！”他吼道。

于是周立言跑回家去，剩下的孩子四散开来。池岁星也埋头往回走，今夜月光明亮，星路璀璨，在田坎的那条小路，他偏头望去。那湾碧绿江水在夜里似乎透明，天上的月亮星空，都倒映在江水里。再无浅风低吟垂唱荡起波澜，渔夫休憩渡轮停驻，整个江面宛如水晶透明，仿佛天仙玉镜。池岁星忍不住要一步踏出，往天空飞去。他突然想明白了萧旭飞为什么要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