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展十指交叠,掌心相对,貌似不经意道:“小与不先问问这位王储犯了何等大罪吗?”
“真是要抄家问斩的大罪,人合该从掌囚[3]手底下走,或是开头便直接交与刑部审理。何苦拐着弯,折腾旁人,”宁佳与声息稳当,虎口却不自禁掐紧了胳膊,“折腾自己。”
“小与说得是。人前脚在司圜,他们给汴亭世子卞修远定的罪,至多是有悖‘忠孝节义’的失德之名。后脚草率入狱,文官对不公的裁决视若无睹,不是想独善其身,即是——”
宁展伸出食指,导向朝天。
“有人不让管。”
“不让管?!”景以承大惊,心道汴亭可能左右文官何去何从的,不就是受众才子拜服的缙王吗?
卞修远乃汴亭王室旁支过继到缙王名下的子嗣,非其至亲骨血,但缙王与继嗣之间出奇和谐。二者皆为鹤立士林的高才,可谓既父子又是文友。
昔日,先生时常誊汴亭名手所著的诗词与景以承鉴赏,其中正有这父子二人联袂而书的雅作。卞世子之风韵飘逸大方;缙王则多为缠绵蕴藉,其中似有隐隐哀婉。
那般洒落与婉约的碰撞,别有一番滋味。
怎就到了缙王置卞世子于不顾的地步?
“缙王为君温良,为父慈和,向来十分满意卞世子,如此行事的理呢?卞修远可是四小州仅存的王储啊......莫非缙王盘算了新的人选,意借此废储?!”
缙王对卞世子的满意确是不可胜道。
观文采,缙王足矣同元氏并驱争先,儿子比老子还有才,换作哪位父亲都免不得引以为豪。故卞修远非但是四小州唯一登上储位的王室血脉,亦是七州唯一越过少君晋封元储的世子。
恰因卞修远有过身披万众瞩目的荣光,现下千丈深渊说跌就跌更令人唏嘘。
景以承深感人心叵测,为卞修远感慨,不忘佩服自己琢磨问题的速度突飞猛进。他迎面对上宁佳与意外的眼神,越发自信。
“缙王是很喜欢卞世子。但今日的汴亭,”以宁看了眼宁展,“不归缙王管。”
“汴亭易主了?!”景以承握住宁展手肘,吃惊道,“元兄,这是何时的事?我完全没有耳闻!”
“景兄不曾听闻才对。汴亭明面上仍未易主,是缙王的权位被人架空了。”宁展并不打击景以承,反而开解道:“若我推断不错,那些人有所行动时,景兄在书院闭关。”
“汴亭本是七州众清流墨客公认的安身之地,缙王的才情及其礼贤下士之心有目共睹。武将插不上朝堂的话,那便是文臣所为——”景以承手握成拳,“他们不念往日提携之恩也罢,偏与德才配位的君王夺权?难道想亲手毁了汴亭吗!”
“景兄莫急。”
宁展伸出手掌一勾,以宁呈上水袋。
他不渴,转手递给了景以承,意在浇灭景以承莫大的火气,省得马车驶离了步溪城,还让些耳听八方的鸟将几人谈话尽数叼回巢去。
“天气燥热,里边儿是解暑的豆汤,景兄尝尝滋味。”
“哦,好!”景以承拔塞子饮得畅快,末了咂巴两下嘴,认真道:“清甜利口,果真解暑!”
见景以承平复,宁展不紧不慢接着说:“他们为何架空缙王,目前无从得知。好在步溪驾车赶到汴亭,昼夜兼程不过八、九日,届时一切都明了。只是青竹阁回报,前路或有山匪劫道。汴亭城郊匪患格外猖獗,大家多留心,遇事切勿擅自行动。”
“啊?!汴亭那山清水秀的地儿,怎的像是一夜之间成了炼狱......”景以承堵紧水袋,不安道:“元兄,此行必须途经汴亭吗?我们不会死于非命罢?二十一岁才算踏出宫门,好容易遇着几个朋友,我不想死这么快......”
换作平常,宁佳与早被这番话逗乐了,时下却是由衷敬佩景以承。
伤心惨目,固然是记忆长河中尤其晦暗的一片景。但她的童年,先有阖家欢乐,再有同门相伴,合成万千颜色,得以疗愈见血的旧伤。
宁佳与好几次不敢想,若自己是景以承,世上首先迎接她的就不是稳婆,不是母亲,而是铺天盖地的污名和谩骂。
深宫禁足,背负夺人手足的愧疚和六亲无靠的落寞长大,景以承依旧长成了温暖、单纯的模样,那是另一种她力不能及的强大。
“景公子放心。我们齐心协力,过汴亭还不是和饮豆汤一样简单?”宁佳与道,“保准让你少不了半根头发。”
“真的吗?”景以承不觉得宁佳与是宽慰他,惊喜道:“大家都会保护我吗?”
“当然。”宁佳与道。
柳如殷也欣快作答:“我派不上大用场,偶尔做些景公子爱吃的烧饼和肉糕不成问题。”
以宁在宁展无声的凝视中点了头。
“对了。”宁佳与蓦地看向宁展,“汴亭祸害,依元公子的性子自然会管。可匪患、□□,以及缙王父子的处境,皆为汴亭久病,是赶这三朝五日无从根治的顽疾。公子着急启程,究竟出于何故?”
“瞒不过你。”
宁展笑应,却没想过隐瞒此事。从宁佳与上车那一刻,他便开始等了。
等宁佳与亲自打开话匣,等心有灵犀的神意碰撞,等宁佳与无数夺目的时刻之一。
他喜欢价值连城的等待,且得珍藏。
“起初我也不解。常年自诩深明大义的文臣百般针对一位高风亮节的世子,于公于私落不着好。卞世子将至刑部大牢的消息不停掀起新浪,我才想明白——他们容流言中伤卞修远,如卞修远来日绝境逢生,不单汴亭学子愧悔无地,全七州的怜悯心都会倾向无辜而坚贞的好儿郎。不惜涉被声誉反扑之险暗害卞修远,就是适间提到的,为求富贵虎口拔牙者。”
宁展笑意已淡,视线依然跟着宁佳与。
“大权握在他们自己人手中,要稳住名不正、言不顺的权位,排除异己必不可少。我私以为,此举图谋的第一箱黄金,便是从人山人海中把唱反调的另类通通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