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谨自是一声也不敢吭。
方湛注视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尤谨,幽幽开口:“虽然你到现在都不肯据实交待为何会被张金龙追杀,但看你不惜下州狱躲避他的恐惧,也能猜到,定是因为你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惹他起了杀心。这些时日官府四处搜寻你的动静不小,说不定张金龙得知你还活着,早已闻声而动,但他又找不到你,假如此时我散播出你母亲所在的地方,你猜他会不会去绑架了老太太,以此来引你出现?”
尤谨闻言猛然抬首,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泪水鼻涕挂满那张不算年轻的脸。对于一个被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养大的孝子来说,母亲就是他舍不下的软肋。
方湛料感效果已到,微微欠身,单肘支于扶手上,边环视着暗室环境,边淡淡开口:“不过呢,本官不缺功绩,区区县令性命也不值得我这个天降的京官为寻真凶而将云州搞得人仰马翻,至于州府审案的那笔糊涂账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公正合理,能交差。”
他忽然看向对方,似乎是想起了一件饶有趣味的事:“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吧!”
几日来,尤谨几乎水米未进,再加上严刑拷打,身心早已接近崩溃的极限。方湛的话虚虚实实、绕来绕去,他的判断思考已然跟不上了,如同一只蒙了眼的牲口,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把这个给他喝吧。”方湛指了指桌上他方才未接的茶盏,跟兵卫示意道。
兵卫得令照做,尤谨颤着手接过水一饮而尽,由于着急还呛了几声。喝完水,他也想通了一件事,眼下母亲暴露在外为质,他在官府的倚靠亦沦为阶下囚,他如今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一一任人宰割。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认命地等待对面座上人接下来的摆布。
方湛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开口道:“既要做交易,双方就得各有诚意。不瞒你说,叶阳县一案,本官无心推翻重审。县令于江身死,是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为害百姓的恶果,在押的几个乱民头目,因目无法纪致人殒命,按律当斩。至于你,胥吏尤谨,趁狱守空虚畏罪潜逃——”
短暂的停顿将地上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若是对外说你成功逃脱了卫所军的搜捕……多少有损本官脸面,”方湛若有所思,“不过,也可以宣称你逃亡路上不幸溺水而亡,如此两头都好交差,至于你在府衙里的那个‘哥哥’,我随时可以放回,并当作这一切都从未发生。”
“你放心,在此期间,我会专门派人保护你母亲安全,等此间事了,你可以新的身份带母亲去外地安家。”
尤谨听到这些诱人条件,似乎已经闻到了外面久违的自由气息,可忽然却想起一事,他稍稍抬身,犹豫问道:“那张金龙呢,大人能确保他再也找不到小的吗?”
看他对张金龙避如蛇蝎的样子,方湛嘴角微弯:“那得看你是否乖乖听从本官的话了。”
尤谨先是一愣,随后磕头如鸡啄米:“只要大人肯赏小人一家生路,您让小人做什么都行!”
火光晃跃,方湛笔挺的身影投落在墙上难免有些捉摸不定。
那一副清俊的面容隐在暗影之中,他神情晦涩,开口冰冷:“很简单,你只需将你所知的一切如实告诉我即可。”
—
待方湛走出暗室时,外头天色已暮。
裘明紧随其后,坚持要护送他回府衙馆舍。
冬夜虽寒,但这晚却胜在无风。若是抬头,还能在晴好的暮穹中看见点点繁星。
坊间白日里的死寂已被一片热闹喧杂取代,不算宽敞的巷子里人来人往,有下工回来的,亦有刚睡醒才出门活动的。
临街靠巷的搭棚底下挂起灯盏,扯面的、卖汤的、打酒的还有聚赌的依次排开下去,竟将冬夜衬得没那么苦寒了。
方湛与裘明穿过一条条窄巷向北而去,待到身边行人稀少,裘明四下确认无人留意后,满腹疑问终于憋不住了。他随行在方湛近后方,俯首低问:“大人,那罪吏在州府内的同伙当真已经被暗中拿下了?”
方湛边走边道:“裘校尉可是玄英卫过去十几年里最年轻的司都校尉,不会连这点使诈的手段都看不出来吧。”
“大人,”裘明挠了挠耳后,为难吞吐,“这话任谁说出来我都能想到是在诓那罪吏,唯独您……看起来……不像……”
唯独方湛看起来一派霁月清风、端儒谨正,着实不像会使出阴险法子、玩弄人心之人。
奈何裘明是个大老粗,一时搜肠刮肚找不出合适的言语。
暮色沉沉,一轮残月冷冷清清地挂在墨蓝色天幕边际。方湛抬头远眺,只觉那爿月看着近在咫尺,却越行越远,永远触不可及。
看着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似是对裘明讲,又像在自嘲自讽:“日后你就知道了,本官表里不一的事,可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