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沉默着紧盯陆嘉木的脸,突然说道:“真的,真的很像。”
陆嘉木的动作蓦地停住,这次没有小眠的阻拦,有一瞬间她是有些想发火的。
这一上午积攒的怒气够她消化好几天,不过,陆嘉木还是忍着没有对老人家撒气。
她只是压低声音,语气沉沉地说:“长得再像也不是那个人。从一个人身上看另一个人的影子,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冒犯的事。”
陆嘉木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向老人家:“请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说了。”
一声叹息从老人口中吐出。
陆嘉木觉得很不爽,自己还没叹气呢,他凭什么叹气?
老爷爷没有避开陆嘉木锐利的眼神,而是说:“对不起。只是我想,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大概也和你一样大了,所以觉得很怀念。”
说起那个未曾见过面的女孩,陆嘉木最后还是心软了,问道:“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吗?她是不是也在这家医院?要不要告诉她你受伤的事?”
三个问题连珠炮似地砸向老人家,而他只是回以沉默。
许久,就当陆嘉木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老人家才缓缓开口道:
“很多年没见了,她......已经不在了。”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眼睛是不会骗人的,陆嘉木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难以遏制的哀伤。
怪不得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总是过分怀念,陆嘉木原以为两人只是许久分隔两地,原来,竟是天人两隔。
她的质疑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之前你不是还说,大叔挖矿石是为了换钱给女儿治病的吗。”
“已经不需要了,”老人的嗓音依旧是淡淡的,只是掺杂了几分痛意,“不用那么多钱,只要每年给她买束花就可以。”
原来,苏建春的女儿苏如兰前几年萌生了想要做训练家的念头,而苏建春本人从没离开过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党纪强烈反对。
小兰不服气,趁一个雨夜偷跑出去,就在她爬到峰顶时,苏建春赶到了。他以性命要挟苏如兰,如果她离开的话自己就从这里跳下去。苏如兰回头眼神悲戚地看向他,正要抬起脚,却没注意脚底一滑摔了下去。
时候虽然送医及时,可苏如兰状况仍是不见好转,家里掏空积蓄仍是不够,没有钱负担最后一场手术的费用。
苏建春跪在病床边,说都是他的错,不管怎么样他都一定会想办法筹钱救回小兰。昏迷中的苏如兰突然清醒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说:
“和我一起走吧,爸爸。”
病床床头的心电监测仪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护士鱼贯而入抢救苏如兰。而她原本紧握着父亲的手松开了,重重垂在床沿。
从那以后,这句话如同梦魇般纠缠着苏建春,他时常在梦中惊醒,尖叫着说小兰恨他。妻子忍了半年实在受不了,哭着和他分开了。
苏如兰死后,苏建春一直觉得都是钱的关系,是自己没能力挣钱小兰才会离开,只要有钱的话,女儿就会回来了,所以才常年在山洞里,把其他来碰运气的人都赶走,死死抓住每一次赚钱的机会。
老爷爷说完的时候,苏建春也包扎好了伤口,站在不远处的走廊。
注意到陆嘉木的视线,他一步一步向两人走来,站在陆嘉木面前,双膝直直跪了下去。男人向来挺直的脊梁突然就弯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苏建春低着头,小心地伸手抓住陆嘉木的手,语气近乎哀求:“小兰,你能原谅我吗?可以......可以再喊我一声爸爸吗?”
陆嘉木垂下眼眸,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已经上了年纪的手,指节因为常年的操劳有些肿大,手心堆积了厚厚的老茧。
陆嘉木在他乞求的目光下,一节一节掰开了他的手指。
“我不能代替另一个人说原谅的话,”她说,“小兰已经不在了。”
苏建春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我,我只是——只是担心。”
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从小没有离开过我身边,一天也没有。外面的世界那样危险,小兰一个人可怎么办?她要是受伤的话......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小兰最后的那句‘和我一起走’,一定是希望我也能和她一起去死——不,应该死的人是我!不该是小兰!”
男人痛苦而绝望地抱住头,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我真希望,死的人可以是我。”
陆嘉木看着男人崩溃的模样,心里却很平静。
有时候父母的爱太深,对子女来说反而太过沉重。这并不是说爱是累赘,只是所有的东西从来都是过犹不及。
“她已经不在了,你的未来怎样都好,都需要带着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陆嘉木微微曲起手指,指甲因为过分用力有些发白:“或许我没有资格说后面这句话,但我还是觉得,她最后说的那句并不是要你一起去死的意思。”
“她是想带你一起走,带你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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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港口,祖孙三代一字排开在那钓鱼。
苏如兰拿着手中爷爷专门准备的小鱼竿,好奇地看着水面:“爷爷,海里都有什么呀?”
爷爷笑呵呵地说:“有很多宝可梦,还有许多人,和他们一起又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等小兰长大以后,爷爷带你出海去外面玩,好不好?”
苏如兰高兴地拍手道:“好呀好呀!”
爷爷的话招来苏建春的不满:“就是因为您总是在外出海,这么多年母亲一个人辛苦支撑这个家,她才会那么早离开我们。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的?您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吃饱穿暖就行,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唉,是我对不住她。”面对苏建春的指责,爷爷只能饱含歉意道。
父亲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到了小小的苏如兰,她鼓了鼓嘴,将板凳挪得离爷爷近了一些。
“爷爷,爷爷。”她小声唤道。
“嗳,爷爷在。”爷爷同样小声回应她。
“等我长大以后,在外面闯出一番天地,就把你们背在我的包里。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去,好不好?”苏如兰笑嘻嘻地问道。
爷爷笑眯眯地说:“当然好啦,那我就等小兰长大的那天。”
“你们在说什么小话?”苏建春的声音很是不满,“鱼都被你们吓跑了!”
爷爷于是凑近了苏如兰的耳朵,飞快地说:“不过,不要把我和你爸爸放在一个格子里。他太吵了,和他一起觉也睡不好。”
苏如兰两只手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