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镇平淡地让危翳明送任荷茗出宫,危翳明也十分恭谨地应了。走至幽静无人处,任荷茗忍不住道:“侯主明明…”
危翳明轻轻打断了他:“王君慎言。”
“可是他明明也…”
“王君。”危翳明跪在了任荷茗面前,双膝轻轻着地,发出柔软又沉重的一声。
她素来骄傲,即便她身为奴婢,不得不跪,不得不奴颜媚骨,也与今日这一跪不同,任荷茗侧身闪开,眼前又有些模糊。
她明明就喜欢王留。不是什么轻浮随意的喜欢,危翳明过去的人生逼着她把心肠都化作铁石,冷透了或丢弃了,王留分明就是她腔里新长出来的心肝肚肠,是她的良心,她的宝贝,她的牵肠挂肚。自己心爱之人明明与自己两情相悦,这就被她人横刀夺爱,这就要从此陌路,她竟然认命?
“王君。”危翳明低着头说道,“奴婢是个废人,又满手的人命,哪一日陛下决定赐死,必是在集市口千刀万剐,到时百姓们也只会拍手称快。王公子悬壶济世,与奴婢原不是一路人,奴婢自己心思肮脏,是奴婢的罪过,更不该用这样的心思去玷污王公子。陛下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跟奴婢是不一样的。王公子就要封君了,后宫险恶,奴婢不能成为他的把柄,还请王君成全。”
任荷茗哑口无言。
危翳明已是血衣侯,甚少再自称奴婢,如此恳求任荷茗,他又怎么能拒绝。
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成了这样。
任荷茗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愿意?”
危翳明俯身在地:“奴婢愿用自己的所有,为他保驾护航,助他在宫中,平安喜乐。”
从前人人畏惧、名声可止小儿啼哭的血衣侯,此时此刻伏在地上,也不过一个有些瘦削的女人。她诚心,卑微,愿用一死换他一生,而任荷茗纵然万分惋惜,也是束手无策。
任荷茗有些木然地去恩贵太君处接上了两个孩子,离开皇宫,回到了兰陵王府。薛玄泽看他的模样,有些担心,热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任荷茗的脸,道:“父君怎么了?”
任荷茗勉强笑道:“没事。”
薛玄泽道:“儿臣年纪虽小,但也想为父君分忧。”
任荷茗迟疑片刻,轻轻道:“如果一件事,明明是好事,却让大家非常痛苦,一个人,明明是好人,却最终只能以坏人的姿态被人们仇恨,怎么办呢?”
薛玄泽微微笑了,说道:“原来只是这样。”
任荷茗一怔,重复道:“只是这样?”
薛玄泽笑道:“儿臣有时只想玩耍,不想学习,学习就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但是儿臣明白,这是为了儿臣以后好。儿臣就想,也许这天下让人快乐的事情,都是对人不好的事情,唯有让人痛苦的事情,才是对人好的事情。那么对这天下来说,大约也是一样的。让天下人都快乐的事情,也许是对天下不好的事情,让天下人都痛苦的事情,也许才是对天下人好的事情。”
任荷茗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是么?”
“是呀。”薛玄泽说,“父君有时候要儿臣背书,也会变成凶凶的父君。但是,父君并不在乎,不是吗?父君知道自己是为儿臣好。”
任荷茗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去背书!”
薛玄泽笑着从任荷茗怀里跳了下去,牵着妹妹跑掉了,紫苏追在他们身后,路过桌边的时候拿上了她们正在背的书。
任荷茗坐在原地,望着窗外思索。薛玄泽虽然是童言无忌,但说得未必没有道理。对于薛镇,她大约已经不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待她,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身为帝王要走的道路,即便孤家寡人,也决心要走到底,任荷茗能做的,也只是成全而已。
只是心底隐隐有种不安,为何她行事如此狠绝,好似没有明天一般。
正思索着,见凌霜回来了,他面色复杂,到任荷茗近前道:“王君,奴才出去逛了逛,听说了一件事。”
任荷茗道:“什么事?”
凌霜说:“今岁陛下原是打算过要选秀的,倒不为自己,而是想给皇长女择婿,成了婚刚好封王,出宫建府。但是皇长女自己却推辞了,说自己眼下不急着成亲,陛下也就诏免了。”
如意听了“咦”了一声,道:“年轻少君们哪有不想成亲的呢?”
尚保们带了孩子们下去,紫苏便回来了,听见如意这样说,红着脸推了他一把:“你说什么不正经的呢!”
他两个早些年因各自分属萧氏暗卫和慎字卫彼此争强好胜,不大对付,但到如今,时间长了,又性情相投,早成了亲生兄弟一般,如意也搡他一把,笑盈盈地道:“怎么,我说错了?半大姑娘们,哪有不想开荤的?”
任荷茗叹了口气,他两人便不闹了,问道:“王君?怎么了?”
任荷茗摇摇头,心想,当初看到莫云,他就想,那是个特别的孩子。偏偏,薛凌在最落魄时,是与莫云相依为命,那孩子宛若韧草,为薛凌撑起了一片天,后来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中,又是这孩子陪着薛凌,给她一份永远不变的真切温暖。离京之前任荷茗就看出,薛凌或许对莫云有意,但薛凌是薛镇的独女,便是将来的皇位继承人,莫云却是天生聋哑,此疾恐会遗传,便是纳入后宫也有些不得宜,薛凌却对他用情颇深。
事到如今,若是薛凌果断抛弃莫云,恐失帝王仁慈之质,但若是执意要与莫云在一起,对她也并非好事。
情之一字,倒是让薛凌陷入两难了。
任荷茗想了想,对凌霜和如意说道:“如今大殿下身边是否也有慎字卫?”
凌霜点点头,道:“有。叫作静夜,是奴才的相熟。”